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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Erwachen(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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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放大他们的欲望,给他们一个机会……半魂莲是能引来魔物,可他们心里就没有鬼?”

“……说的不错。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

夜长庚发出一声惨叫!

他挨着窗瘫在地上,目眦尽裂地捂住喉咙。

魇族最强的武器是他们的“声音”。和人类所指的含义不同,“声音”类似于一种特殊的器官,魇族化为人形后,喉部会对应地形成一个细长的空腔作为它的居所,空腔外壁柔嫩脆弱,只能依附于坚韧的体表。说来有些微妙,他们引以为傲的“声音”,也是他们最容易被人扼牢的破绽。

阵法继续摧剥无形的防护层,随着它的瓦解,血色从他的面孔上逐步消退。他的双手无力垂荡下来,露出刚才遮挡着的洞口:腔体内壁有一半被利器划开,除却因呼吸而起伏的平滑肌,里面空空如也。

这个人类……夺走了他的、他的——这怎么可能!

“你……你想让我做什么?”

“找到那些心怀怨忿的人,把半魂莲送到他们手上,我可以考虑把它还给你。”

夜长庚倒抽了一口气:“可、可是云无月……”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给你一个机会。”

……

秋分不久前才离开,指针偏差几厘,将日与夜劈成大小不等的两块。它的投影在沙岸上曳出一痕斜长的毡条,接上他踩在细沙上的赤足,有时也和别人的影子接在一道。

时近黄昏,海滩上还有几个闹腾的孩子。他冷眼观察那些飞扬的笑脸,它们千篇一律,全是从西陵人的尸体上撕下来套上其他的头颅的,于是浸泡过阳光的沙子就被脚底冻成了一粒粒雪霰。

沙砾让他感到一些刺疼,疼痛又蔓延到脊髓——是缙云……但他也不在乎了。

鸤鸠打了个哆嗦:“我说巫炤,你在这坐了一下午了,看这群家伙跑来跑去,你就不恨吗?”

“恨。”他平缓而沙哑地吐出一个字,“然后?我该杀了他们?有什么意义?”

他的恨意源自于欲望的不得满足——守护西陵或与西陵一并死去,强大到不为他人所宰割、取舍,不该生的生者殒没、不该死的死者复活。

他们的决定源自于欲望——在荆棘满布的荒野上挖出坦途,保留弱小、还未见茁壮的希望的火种,去成就吴越同舟的蓝图。

恨与不恨,不过是欲望的满足与不得满足;恨与所恨,也不过是剑尖和剑脊不可能实现的自相交锋。

“恨”从起初就在消解自身,本来没有意义——人总有太多没有意义却爱不释手、赖以为生的事物。

但他需要一个意义,需要恨来作寄居,无论这恨指向别人还是自己。

或许也不需要什么意义,做他该做的、想做的,和意义、和恨都没有关系。

“这太玄乎了……你都回答不出来,就别为难我啦。”鸤鸠堆了个小沙丘,扑棱棱飞上去看夕阳,“话说回来,你总是神神秘秘的,难不成这是你们鬼师的传统?”

“已经没有鬼师了。”

司危、怀曦和余下的人,他们还有作为故乡的西陵,它会永远刻在记忆底部,迤逦到生命尽头;而作为应当被守护的西陵已经随雪水融化,应当守护她的鬼师只剩一个徒然倨傲的笑话,和那些……生时带来、死该带走的纪念品。

所以他还得以苟活,他还得苟活。

晚阳徐徐跌落,像一块圆形墨盒浸入深灰海面,即将没入时墨块漾开,展成与水平线等长的铁灰色带,似乎突然亮了亮;但又像千斤重的铅块,拖着深灰的夜幕一同殉葬。

“……巫炤,你不能这么没良心!你都快要死了,我有大好鸟生去追求星辰大海,凭什么让我帮你做苦工?”

“鸤鸠,想尝尝自毁程序的滋味吗?”

“那当然是……不想。不就消个名字的事嘛,编个小程序就搞定啦……不过,你真要这么干?听上去,挺凄惨。”

“他们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他沿涨潮线走过。

水浪把脚印拍去,涌上一年后的海岸——九月九日,距西陵的忌日,一年又六个月。

屏幕荧光暗下去,巫文、阵图的残影还附在视网膜上。

苏生之术用魂魄、血肉维持形体不灭;祭魂之术用形体、血肉维持意念不灭;同出一个“不灭”,同出一种愚妄。以前的鬼师禁锢自身,用意念禁锢罪渊,可他们又卸不下永存的执念,不曾臆想过毁灭。

巫炤没有这重顾虑。他是人,不屑用永存来留名,不惧用毁灭来毁灭。

巫炤开放了所有权限,叫来候翟。

“虚黎要你和嫘祖看着我。”嫘祖已经死在她的战场上。要给鬼师留话,拿姬轩辕做留声机纯属多此一举,那实质上是隐晦的告诫——鬼师用右手叩了下左手背,像要击垮嫘祖加诸的无形护罩,终究只使了微乎其微的力气,“所谓的第一域、常世……所有不该活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你不赞同。”

候翟:“鬼师,您……”他在无形的夹缝中颓丧地泄了气,“您又希望我做什么?”

巫炤陷入短暂的思索,画有祭祀巫纹的手加大力度点了点。他的眼珠像经年没上油的轴,极慢地转动了一下:“嫘祖要保护他们,那就让我看看他们值不值得她保护。去找姬轩辕和缙云,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他没独处几分钟,怀曦牵着司危过来。

“祝祷之仪的祭具已经准备好了。”怀曦说,“……是您让候翟离开的?会不会带来麻烦?”

巫炤:“他的心思不在这儿,留着反而是隐患。”

“为什么!”司危忍不下去,挣开怀曦的手跑过来,“候翟为什么要向着那些人!他们、他们……他们难道不都该死吗!嫘祖、西陵……那么多人都战死了,可他们呢!西陵出事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姬轩辕、缙云为什么不马上过来?他们全都该给西陵陪葬!”

“在他们眼里,总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他欣慰于她没有哭泣,语调疏淡,一如既往,“司危,你想要缙云死吗?”

小姑娘双唇一张,看形状是个“想”,但“死”又把一年半前的西陵挑到她眼前来。她默默低下头,手指跟着蜷起来,缩成两个发颤的拳头:“……我不知道。缙云……他会给我煮奶茶,你给我的小饼干,也都是他做的……每次他来,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大家都很开心,老师也是——”巫炤闭了闭眼睛。“可他没有来!我讨厌他!我最讨厌他了!”

“我也讨厌他。”鬼师掰开她的拳头,问句和动作一样不留余地,“但我问的是,你想不想要他死。”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可我恨他……”小姑娘扭过头,嗫嚅着憋出细弱的声音,“……我不知道。”

“是与否,你必须给我一个答案。”

“……不想。”她加大声量,把头抬起来,“我不想。”又瘪瘪嘴,“你因为他吃了那么多苦……让他死,太便宜他了。”

那年除夕还漏风的豁口早就被新牙堵上,人也拔高了,他坐她站,要摸她头顶还得多举高两寸手。“总体积”却像没变化,高度全是拿宽度、长度作了给养,脸一小,下颌便细出了少年往成年蜕变时的棱角。拿生死大事敲打司危似乎为时过早,但她是西陵人——他的计划,他没瞒着她,她哭过、闹过——但她该懂事了。

司危天分很高,虚黎的前车之鉴犹在,巫之堂元老怕他也来一次不告而别,先斩后奏定好下任鬼师人选。她被寄予厚望,对自己要求很严,但他的要求还要更高百层楼,她竟然也就磕磕绊绊地爬上去,西陵的人看她辛苦,都宠着她。怀曦宠她、缙云宠她,以后会有更多人宠她——不会有他来凶她了。他应该抓着余下几小时,狠狠凶她,最好凶到让她长记性;可凶了那么多回,又应该去宠她哄她。

“祝祷之仪结束,你就和怀曦一起离开。”他还是没肯宠她哄她,“西陵会活在你身上,你怎么样,它就是什么样……不要把它变成出产仇恨的荒土,往后的西陵,应该有个更好听的名字……虽然,我不会知道了,但我会这么希望。”

我陪曾经的西陵去恨,但你们拥有的,是以后的西陵,不需要和我一样。

他在祭台下记录历任鬼师名姓的廊柱前驻足,一刀刀磨去了最后一行字。

今年的雪还没来,枯叶聆冬,先行铺平迎宾大道,染着西陵紫红的天光,像粘稠的血,从他赤裸的双足下淌来,又在她脚下凝结。

“人死了还会剩下很多,在活着的人心里,但只是‘在心里’,无法触碰,无法取暖。你还小,有些事我不能说得过于复杂,但你也该长大了,记着我的问题,记着你的‘不想’,没有人能为你的言行负责,我不能,怀曦也不能。”

他还是宠了她一次,抚了抚她的长发。怀曦给她戴上面具,有一瞬她看不到他了。

“司危,你要听话。听我和怀曦的话,听你自己的话。”

“你必须做到。”

……

九月九日十八时,界壁全线崩塌,防区、常世两地同时出现魔潮。

九月十日零时,战争结束。

瞽祸终止,持续了五十二年的坠星之变宣告终结。

这一年的九月九日发生的战役,在以后的人和以后的人的记述里,被称为“破瞽之战”。

这一战中,战神缙云尸骨无存;魔域天鹿首次公开进入大众视野;空间的开拓使人类的知识体系更加完善,新物种、矿产资源被发现和有效利用,人类的平均寿命有了显著提升;未知的异族同时令人警醒、弥合自身固有的仇隙,姬轩辕作为人族代表和天鹿辟邪建交,五十余年的三区正式瓦解。

六小时内,无数人丧生。

幸存者的仇恨指向打破界壁的罪魁——巫之堂的末任鬼师。

他没有名字。

人给他命名。

罪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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