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青稞地里花儿开(1/1)
古河州是出了名的花儿窝。康乐莲花山,和政松鸣岩,甚至太子山上的花花草草,大夏河畔的鹅卵石都会唱花儿,花儿就像阳光和空气一样,在那一方百姓的生活里随处可见,那么地廉价,又是那么地不可或缺。
“手拉住衣襟儿说句话,又是一年草发芽。等到来年六月六,我们重打骨朵儿重开花。”莲花山上的一声声花儿,就像那来拦路的马莲绳一样,拦住了一个又一个爱花儿唱花儿沉迷花儿的游人,让他们能够在六月农忙时节里抽出几天空闲,去那花儿的海洋里,唱上几句花儿,不会唱的人那怕是听别人唱上几句,也就心里舒坦多了。“花儿它是草文章”,这是对花儿莫大的褒奖,虽然带一个“草野”的“草”字,却极能考验把式们的本事,因此莲花山、二郎山等各处会场上创造出来的每一句花儿,都会随着人的掌声和笑声,传遍古老的陇原大地。
牛犊大没去过莲花山,但是他很向往,莲花山的山肯定很高,莲花山的树肯定很多,莲花山的风吹起来的时候,可能都会带着花儿的曲调。麒麟山原来也有花儿会,在每一年的六月初一日,但是现在没有了,不敢办了,自从那一次人杀了人以后。但是关于前辈花儿把式的传说,却一直断断续续地在人们中间就穿。“你是鹿泉河里拐腿哥,唱得好着谁不说。”这人人貌似就是生的先人,但是人们不愿意把花儿和现实拉扯到一起,谁能想到,花儿把式拐腿哥的后人生,竟然把光阴过成了这样呢。
一刹那,这些东西都在牛犊大的脑子里飘过。
两个西番婆儿唱得还收不住了。不管是哪个民族的底层人民,他们都能够在艰苦的生活环境中,学会去苦中作乐。“啊——啊,娃的个阿姨你嫑缓,我们现割青稞也现谝。手里的活计嫑站下,站下了夜饭没人管。”大多数情况下,这一种现编现唱的散花儿要比那《十二月牡丹套古人随便多了,但是也难多了,得反应敏捷地对上去,接不上,就没有趣味了。“——啊,红心柳哎,你瞭这镰两把的一把镰。一把镰,我闲的时候折芍药,忙的时候上梁山。”另一个西番婆儿也不甘示弱。牛犊大静不做声,但是那一句句花儿都飘到他的心坎儿里去了,他又想起了他的婆娘,还有他的牛犊,他想起婆娘一定会想起他的牛犊。
手里的镰刀没有慢下来多少,心里的事情却慢慢地多了,他已经完全被他们带入到那种虚构的环境里去了,如果不是眼前这一地的青稞,那么这个地方肯定就是莲花山。此刻,他愿意把眼前的每一株青稞,都看成一个浪山的游人,它们在静静地倾听着她们的歌唱。
每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们彼此也就能够知道对方所要表达的东西了,顺着最后一句的意思,她们的声音像两条清澈的溪流,又像两朵雪白的云彩,交叠在一起,在空旷的高山之间传得很远很远,一直传到溪水发源的地方,云彩升起的地方,可那又是在哪里呢?反正她们的歌声,让牛犊大入了迷,回民家的阿爷背过身去坐在地塄坎上,莫非他也在听花儿吗?美好的东西,对哪一个民族都是一样的,爱美不分民族,这是人类的共性。
“——啊,你瞭那地里的青稞是啥人种,天上的云彩是啊么裁?”“这地里的青稞是阿爷种,天上的云彩是白布裁。”“再问你,这个远路上的娃爸爸,你们几对牛么几匹马,你们种豆子么种胡麻?”她们问到牛犊大的身上了,其实就是他们不问,牛犊大喉咙里也已经痒痒地了,好几次他都把干咳嗽生生地压了下去,他不想干扰这么好的歌声。“——啊,姐妹听。我们远路岷县远得很,养牛养马懒得很,种哈的豆子胡麻短得很。”他很幽默,幽默地给他们交代了自己家里的一些情况,惹得她们一阵笑声。“你们远路岷县也不远。你们种下庄稼也不短,手拿镰刀割青稞,高唱家,瞭你庄稼行里也不懒。”这一句夸得真正地干脆,夸地真正地准确,夸到牛犊大的心坎里去了,他没有白谦虚一场。“——啊,把式听。我们真话假话和着说,我们杏树白杨和着栽。和着栽。我们原前十里路上人,为割青稞一路来。一路来,就好像芍药一路开。”慢慢地牛犊大的本事也亮出来了。老阿爷这时候背起了手朝他们走来,其实东家和割田人都明白,再高兴再紧要的事情,都没有丰收让人高兴,都没有庄稼的事情紧张。一粒种子从播种到成熟,只有收割后拾掇到屋里,才算真正地丰收了,不然谁不想不到老天爷什么时候给天下人发脾气,因此每年收割的这一个月左右,不光是鹿泉河畔的人,整个陇原大地的庄稼汉们,都一边诚心诚意地祈祷,一边快马加鞭地和时间赛跑。月亮底下割田的人,在麒麟村随随便便就可以找出几个来,想必别的地方也差不多。
太阳当空,风也停了,人有一些饿,还有一些眩晕,总是逼着青稞们节节败退,腿都蹲麻了。时近晌午,该把割下的青稞们捆起来了,和麒麟村一样,这里的青稞不困束子,捆成把子就好,省了很多的事。一般在家里,捆田禾都是男人们的事,女人们用不着操心。这两个西番婆儿可不一样,他们自己割了自己捆,手脚一点也不比牛犊大慢。一抱又一抱的青稞站起来了,站成了一排,整整齐齐地,就好像等待放学的学生娃,牛犊大只能想到学生娃,他们家牛犊也该上学了。东家嘴里不说话,三个人捆完了青稞,换一口气儿,早就默默地数好了数字,三百个,五百个,他们心里都有个数,东家心里也有个数,年年叫人割田,记着数字,就能知道行情。
他们换气儿的一刹那,地边上慢腾腾地才挪过来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