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青稞地里花儿开(1/1)
他庆幸今天找到了东家。从洮岷二州有名的五国爷庙门上经过,又穿过道堂家门前的巷子,他们要直接到青稞地里去。虽然有几年没来了,但这些地方大致还是认得的,毕竟在洮州这样的边陲小城,像模像样的高楼大厦没有几座,何况这两座庙堂,在洮州汉家和回回的心中,都有非比寻常的地位呢!
这里的山其实和家那边的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更加高一些而已,所以青稞才熟得迟嘛。其实牛犊大的心里还是有想法的——这里永远不会成为家乡,家乡的一撮土,都会让他感觉到无比的安心和舒坦。
回民家阿爷在前面带路,两个西番婆嘴里叽里呱啦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但是却能听得出她们银铃般的笑声,年轻媳妇儿嘛。他现在也不好意思开口去和人家搭话,他甚至觉得有一点难为情,太阳已高,蒸发出他身上一股又一股的热气儿。登上山头,就发现这该是多么美好平静的田园风光啊,简直不能用有限的语言去描述。你看那一片又一片的青稞全黄了,金风一阵又一阵,青稞就好像鹿泉河滔滔的流水,一浪接着一浪向前。作为庄稼汉,没有比眼前的景致更让他动心的了,虽然他知道没有一块地甚至一粒青稞是属于他的。他闻到了面气儿,还有青稞甜醅的味道,每年连枷响起的时候,麒麟山家家户户的院里,都会飘出这一种味道,他竟然有一点想家了。
猛地一抬头,发现自己有一点落后了,一个大男人,让人家看到了多不好,还以为叫了一个懒汉呢。路稍微有一点远,那阿爷年纪大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缓了下来,三个人也不走了,他们找不到地,得把东家等上。“这个爸爸啊么(为什么)一路也没见你喘话的?”回民家阿爷捋了捋他的白胡子。这句话还倒把牛犊大给问住了,他感觉两个西番婆也在看他的笑话。
“我以为你和这两个媳妇儿是一块的。”阿爷继续说道。“哦,不是,我们认不得。”牛犊大终于开口了,他发现到了这个地方,自己的话猛地变少了。“哦,屋里收割已啦?”“已了,我们那里比你们这里热一些。”牛犊大回答道。其实这已经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一条河,两个县,方言相同,风俗想通,就像邻居家一样。
缓了其实也没几分钟,见缓就走,力量就有。“阿爷我看你身体还硬邦得很,今年多大岁数了?”他本来准备问问老阿爷是属啥的,但是感觉貌似有一点不太合适。“七十五了,不成了。”牛犊大心里暗暗一惊,在麒麟山,六十几七十的老汉老婆子们,就剩下晒太阳等死的了,满口的牙全部掉光……“回民家人还是了不得,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硬邦的。”他想到了自己,还想到了自己的先人。
“上去个高山——哎哟——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不知不觉,从哪里学来的这两句花儿已经从他的嘴里飞了出来,有调子,没意思,但听过的人都懂。他看到西番家媳妇朝他看了一眼。他的声音其实很小的,他以为只有自己才能够听得到。
到了地里,这是一块子大地,一眼望不到头。开过镰了,应该是东家试着割的。“这就是我们的地,再就麻烦你们三个,娃娃们做生意着呢,地荒着也不好,我就种上了,收拾的话我和老婆子两个人还没办法。”其实最让牛犊大好奇的,还是那一个“种”字,他们总是把它说成“zong”。“老婆子在屋里里,等一会儿就给我们送晌午来。”叫来的人是不提供早饭的,可能也就是“君子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吧。
西番婆儿的手麻利得很,镰刀在他们的手里就像是飞旋雪花,轻飘飘的,又快又没有声音。一转眼,一大片青稞就倒了下去,整整齐齐地码在身后的地里。当然牛犊大也不落后,多少年庄稼行里摸爬滚打的经历,把他锻炼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这两个娘娘是哪里的?”“我们嘛?我们是卓尼的。”其中的一个回答道。一问一答,一来二去,几个人便慢慢地熟了,两个西番婆是先后(妯娌),弟兄两个在草山上经管畜生,她们年年这个时候都出来打工挣钱,也好给自己和孩子们挣几块零花钱。
这种在劳动中建立的关系是非常干净的,和一分半分的金钱没关系,和一天两天的时间也没关系,只是劳动,把他们聚在了一起,或许准确地来说,应该是生活。
他们偶尔也开一半句玩笑,汉家有汉家的礼仪,回回家有回回家的礼仪,西番家也有西番家的礼仪。不同的是,西番家的礼仪并没有汉家那么地繁琐甚至猜疑。西番家会说汉话,和洮州人说的一样。“这个爸爸花儿唱得还好得很。”其中的一个问道。“随便听别人唱的,其实我也不会。”“给我们唱一个嘛,你唱一个了我们也唱呢!”推三阻四,牛犊大还是被几个人的热情打动了。洮岷二州,洮岷花儿,这个谁都知道,这里人喜欢野味十足的洮岷花儿,当然上过莲花山的,一来二去,他们也喜欢河州的那些调子,说实话,都是花儿,还是河州的好听。“啊——娃的阿姨你来听,你瞭那山里开花一路开。一路开,我问你啊会儿屋里来?”这算是牛犊大设置好的一个圈套吧,他有问,西番婆儿也一定会有答。“啊——娃爸爸(叔叔)哎,你瞭那山里开花一路开,我前头来是早得很啊,夜来刚从屋里来。”回民家阿爷不说话,洮州的回民们不唱花儿,但他也不反对,每年叫来割田的都有唱花儿的,只是看着让他们手底下放快,别耽误割田就好。这个牛犊大也知道,但是在岷县,听说回民家阿爷会骂的,唱不成。
河州地方,唱花的把式家,都是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