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西门台子上(1/1)
阳世间没有一个人是松活的。
似睡非睡,感觉一个晚上的时间还没有走完,院子里就传来一声清脆的鸡叫声,清脆得有一点过分,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划破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一点也容不得迟疑。要是换了平时,牛犊大还可以多睡一会儿的,不必多说,这里是不行的。生已经摸索着窸窸窣窣下了炕,他很小心,准备尿一泡尿回来再叫醒牛犊大。其实牛犊大早就醒了,庄稼汉人的习惯,更何况那么大一个人从自己身上跷过去——一盘不大的炕。
起来各做各的事,一句话也不想说,大清早的,仿佛他们两个根本就不认识。尿尿回来,倒水开始洗脸,这时节的水已经有一点点凉意,惊一惊吧,也好让人能精神起来,去外面讨几天生活。
牛犊大洗脸的时候,生已经出去了,他对这座小城再熟悉不过,得买两个馍馍咬咬——虽然他们两个人都不想吃。生算是没有家,牛犊大到了他这里,也就算到了他家,所以在道理上,他是应该尽尽地主之谊的。“牛犊。”生叫得很是顺口,年岁都大了,叫人家名字不好。麒麟山人习惯上都这么叫,孩子大了,孩子的名字就成了父母的名字。“那道儿有我拾来的柴呢,盆子里架上些,喝两口茶我们再走,还早着呢。你可能一晚夕也没睡好。”说实话,牛犊大还是有一点不太习惯,这个小天地实在是太小了,小到不需要说话,彼此的意思便都能够心领神会。
架火吧,生可能一会儿就回来了。条件也实在是简陋,这个牛犊大也能够理解,出门人嘛,更何况一个光棍汉呢!知根知底的两个人,仿佛他们都带了些年纪,又仿佛还是儿时,一晃多少年就过去了,生活,变化也不是很大。取柴,架在盆子上,点火,一阵又长又乱的烟立马就冒了出来,装了整整的一屋子。牛犊大憋足了一口气,“噗”,柴上的火星随之一亮,其实这个时候,他的眼睛里已经装满了泪水,烟熏的,又酸又热。
幸好火一下就生起来了,屋子和外面的世界都亮了。牛犊大不想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太烟了。但这并不影响他平静的心情。平静吗?不,他还是有一点紧张的,那地方好多年没去了,自己仿佛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口劲儿和面皮,那是个卖人的地方,每个打工人都会在大清早,早早地站在那里,等待给自己一天价钱的买主。
生一会就回来了,他回过神来。他竟然有一点邋遢,牛犊大无意间发现。单衣单裤,尤其那一条裤子,就像是套在两根竹棍上一样,空荡荡的,能更加明显地让人感觉到秋风的存在。火正旺色,两个人对坐,虽然火盆是凑合的,但罐罐子倒是真的,一新一旧,新的显然很少被使用。粗茶,配上这粗泥的罐罐子,也就是两个人粗糙的生活。用不着相互敬茶,各喝各的,口里热了,身上也就慢慢热起来了。“我今儿个也跟你去看看。”生抿了一口茶。“我还当你不去呢,那就走么。”这是牛犊大今早的第一句话。
两个馍馍一会就吃完了,茶已喝足,火也败了,人也该出动了。掬起火盆,放在门外,生就动身了。“门不锁么?”“哎,常不锁,光棍汉么,有啥值钱的呢?”生倒是很坦然,牛犊大也不再接话。两个人一同向晨曦里走去。
西门台子上,人已经像戏场里那么多了。看得清楚,倒是很少有雇人的人来。他们的穿着都差不多,倒是牛犊大感觉自己的穿着有那么一点扎眼。或许再过上几天,他也就熟了,和这群人差不多了。无言的西门台子早已经忘记了他这么个人存在,认识生的人却真的不少。“啊呀,生今儿个怎么也来了?”靠墙蹲着的一个人问道。“这两天可能缓得没心缓了么。”早就有人替他回答了。短短的几十秒之内,他们俩做了所有人的中心。但很快,他们的声音和身影,都被嘈杂的人声和过来过去的人影所淹没。
牛犊大注意到了,好多人手里拿的都不是镰刀,有拿铁锨的,有拿泥笔的,哦,现在时兴叫抹子。他知道,那都是常年干建筑的,他不由地产生出一点羡慕来——一天的工钱多得多着呢。拿镰刀的人大概有四个,他,还有站在一起的三个西番婆儿,他又感觉到一点懊丧,和女人们干到一块去了,他落后了,和放牧牛羊的藏民家婆娘干到一块去了。
忽然,人们的反应有点不一样。牛犊大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看见,一群人把一个回民家老阿爷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不甘落后,落后了就没有饭吃,就得挨饿肚子,凑到跟前了。“阿爷,屋里干啥活呢?”一个拿着铁锨的女人显示出非常自信的熟练和贤良。“阿爷,抹墙的要吗?”“阿爷……”牛犊大这样可叫不出口,即使那只是个称呼。“要一个割青稞的,要快呢。”牛犊大心头一紧,人已经散了一大半——他们不割田。“阿爷,多少钱哦,我割去呢,走!”还没等牛犊大反应过来,回民家阿爷和那个西番婆儿已经走了,他也懂得,用不着品价钱,好能力不如一张厉害的嘴。
天越来越亮了,太阳已经慢慢地撒开了它金黄色的光辉。西门台子上的人也越来越少,牛犊大有点心急。生已经不见了踪影,除了剩下那两个西番婆等几个不认识的人,就只有他了。看看太阳光,他没有任何的感觉,他只想快点来个人把自己买走。
终于,一个人远远地过来了,他看到那两个西番婆儿迎了上去。“要三个,割青稞呢?”他们看到了他手里的镰刀,而他,也知道了这一天自己即将要开始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