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贫贱夫妻(1/1)
牛犊他大回来了。牛犊娘听见脚步声,眼睛朝院子里看去。
眼前衣衫褴褛的这个人,就是他的丈夫,孩子的大,这个家的顶梁柱。黑红相间的脸上,透出皮肤和黄土混合的颜色,五官还算精致,一双眼睛像河水一样平静而又浑浊,浑浊中又散射着些许锐气,正看起来笔直的鼻梁,侧看却有点弯曲,鼻子底下,浓密的胡髭遮住了嘴唇和少半张脸,和头发一下一上像两团乱麻一样缠绕在头上。半截细长细长的脖子从已经脱絮的衬衣领中伸出来,头部摇摇欲坠。衬衣是白色的,裤子是黑色的,鞋也是黑色的,这两种颜色在牛犊大的身上完完全全和人化作了一体,分不清哪一个黑或哪一个白。
牛犊大吃力地跷过门槛,还没将一天的劳累挂在炕头,牛犊娘的眼泪就出来了。娃怎么样?牛犊大问。你自己看看。牛犊娘满口怨气地把孩子送到丈夫手中。接住孩子,牛犊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两口子就像霜打过的树叶一样,低着头一言不发。
娃的额头烧得厉害。牛犊大说。牛犊娘手贴着孩子的额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是花,牛犊大又说。牛犊娘脸色唰地一变,马上就恢复到原前。花,就是天花,要人命的天花。麒麟村的孩子们出花不足为奇,有时候一个孩子出花,过不了几天没出过的那几个孩子也都会出。迟出不如早出,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经验。出花期间,要关闭屋里所有的门窗,让孩子在暗房子里静养,防止见光吹风,落下一辈子的毛病。夫妻俩并不慌张,当下就行动起来,照猫画虎一阵子就拾掇好了。
拾掇好屋里,太阳已经跌入了麒麟山后。两个人感觉到肚子饿了,其实早就饿了。牛犊娘很快就做好夜饭,中午给孩子做的倒是还有一些,不够。叫醒孩子,摸摸额头还在烧,先让吃一些,看看能不能退。两个人操心好好照顾几天也就好了,这时间哪里去找医生?医生倒是有一个,人家愿不愿意来,顾不顾得上还不一定呢!
哄着喂孩子吃了一些,两个人也累了,眼皮子一拉就是黑夜,便躺在孩子身边沉沉睡去。娘,娘,娘……牛犊娘惊醒了,她以为自己在做梦。点上灯看看孩子,小小的脸上汗水明晃晃的,再摸摸额头,发烧得更严重了。怎么办呢,叫醒丈夫,两个人手忙脚乱。牛犊大还算镇静,自己小的时候也出过这样的状况。二话不说,一根竹子照四分豁开,鸡蛋打开倒出清仁,在碗里搅成糊,蘸在孩子的肚皮上,敷。牛犊大手里一刻也不敢放松,心里更是紧张。也没见过有谁用过这个土办法,效果究竟怎么样,自己也拿捏不准。就先这样吧。他心里暗暗告诉自己。目前没有比这个更起作用的办法了。牛犊娘差一点就哭出来了,她也告诉自己不能哭,这时候哭只能给他添乱。只好在跟前看着丈夫,心里很着急,却又帮不上什么忙。她想出去找人,他一定不同意她去的,她又想。灯光越来越昏暗,她拿来剪子剪了剪,小心翼翼地剪,尽量不引起丈夫的注意,她知道他心里烦,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半夜里折腾了好一阵子,听着孩子的呼吸渐渐均匀,两个人默契地吹灯躺下,眼前立马就被黑暗笼罩了。谁也不说话,可都没有丝毫睡意。
夫妻两个想的完全不一样。
牛犊娘多的不想,就想让孩子赶快好起来,这几天压得她就快喘不上气了。于是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黑暗之中,一遍又一遍默念,默念神佛的名号,默念祖宗,默念远近各村害人出了名的小鬼,她甚至已经许下了作为报答的愿心,只要娃的病赶快好,最好是明天早上就看到她的儿子活蹦乱跳,就听到他催自己赶快做饭。牛犊娘又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把绣花的枕头打湿了一大片。她不敢让他知道,他已经够麻烦的了。
这一夜,牛犊大疲惫的心也没有闲着。什么时候起来,该叫谁给自己帮忙,家里的钱够不够,如果不够,向谁借能借到,走哪一条线路,找哪一个大夫,他都想好了。天不亮就起来,牛犊和娘还有自己都得换身干净的衣服,叫上孩子他舅,不行把他叔也叫上,让他舅再带些钱——他们家宽裕,就走大路,看能不能碰到去城里的三轮车,骡子车马车也好,就找童大夫,贵是贵点,病看得好。
睡了吗,牛犊娘问。没有。我想明天不亮起来带孩子去城里看看。叫上他舅。嗯。牛犊娘应了一声。
孩子听起来睡得很香。两口子谁也睡不着,焦急地等待着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