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哑巴不开口（1/1）

看来牛犊真的是一个哑巴。村里人大多数都站在了算命先生一边，甚至一谈到算命先生那天的狠话，很多人都会眉飞色舞，他们被他踩千家门练就的游说能力深深折服了。若要你娃开了口，圈里老牛能下狗，若要你娃开了口，爷两手着地倒着走。算命先生的话成了咒语，连牛犊爷的大和妈都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开口说话了。

小牛犊仍旧很孤僻。每天吃饱了饭，他就往山里、林子里、鹿泉边跑，他喜欢那些地方，那些地方听不到人声。麒麟山的半山腰，有一块很是宽阔平整的草地，春草一上来，麒麟村各家各户的牛羊骡马杀了青，这里就热闹起来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地，碧绿碧绿，白色的羊，黑色的牛，枣红的骡子枣红的马，牛犊一个人，躺在不远处松树下的草地上，头枕着自己的双手，他一会儿看羊群，像云彩，像星星，像棉花，又一会看麒麟山，像马鞍，像铁锨，像小孩儿撅起的屁股蛋儿。兴致来了，他就会走到地势较高的地方，躺下，从高处往低处滚，滚得他浑身沾满了花粉、泥土，还有牛羊骡马的粪便，他不在意这些。有时候，他会学牛羊“哞哞”“咩咩”地叫几声，学骡马痛痛快快地打几个响鼻，折腾得浑身没有了力气，才跟在牛羊骡马的屁股后面玩耍着离去。

人都说牛犊不光是个哑巴，脑子也很有问题。甚至还有比这个更恶毒的语言，说牛犊生了一副人的皮囊，本来就是畜生的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左七右的人都知道牛犊娘生了个哑巴，生了个傻瓜。牛犊娘天天哭，牛犊大到处求医问药，都无济于事。

牛犊依旧我行我素，他俨然一个思想独立的大人。

牛犊娘发现，牛犊最近往野坡里跑得更多了。而且回来后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干什么，搞得一家人都很奇怪。偶尔还会戴一个打碗花编成的草帽，蹦蹦跳跳回来。被太阳晒黑的脸上脏兮兮的，汗渍留下了一条又一条痕迹。牛犊娘心疼儿子。夏季的太阳还是很毒，给儿子擦去汗，一定要让他好好儿晒上一会儿，以免阴成黄病。

小牛犊晚上一挨到炕沿儿就睡着了。牛犊大和牛犊娘看着儿子的睡相，又是疼又是爱。第二天吃罢早饭，牛犊又上山去了，天天如此。有时候天阴下雨，牛犊就显得无精打采，一个人双手捧着腮帮子发呆。他一天在野坡里究竟干什么？有时候他带来一顶花帽，有时候折来一束野花，有时候折来一把蕨菜，反正自从迷上了上山，牛犊比以前能干多了。父母倒是不担心孩子在山上会碰上野狼，麒麟村好多人都在山上放羊种地。但他们心里还是担心孩子说话的事儿，同岁的几个孩子，都上学了。

牛犊那么小，怎么能理解父母的苦心。冬去春来，又过了一年，牛犊已经快岁了。怎么能让娃天天跟在牛屁股后头呢，现在娃还小，长大了怎么能有出息，谁愿意给这样的人当媳妇儿？牛犊的父母深刻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可孩子就是不说话。为这两口子还吵了几次架呢。牛犊大说，哪有人把孩子生在野坡里的，还没说完，牛犊娘就哭起来了，你以为我愿意吗，我要是不去干活，那么多的地，那么多庄稼，指望你？指望你我的儿子生下来早就给饿死了。牛犊娘越哭越伤心，眼泪就像那一天的冰雹一样，在地上的尘土里砸出一个个深深的小坑，也重重砸在了牛犊大的心上，他只好不再言语。为了养家糊口，那些年他跟着人到处干活，擀毡、砌墙、割田、剁木头……庄稼人干的每一样，他没有没干过的，而且一去就是几个月半年。

最难忘的一次，是他们给一家人盖房子。那家人住在深山老林，因此木头并不是现成的，需要他们一根一根去砍，砍倒剥了皮再背回来。有几根木头因为忙着赶工期，砍下来以后湿淋淋的就背回来了，一个木头墩子足有二三百斤重。东家给他们的干粮少得可怜。记得有一次，取出来刚咬了一口的馍馍，一不小心居然失手掉在了地上，坡很陡，馍馍一直滚到山底下，那可是一天的干粮，这次肯定摔得什么都没有了。还是不死心，跑下去一看，馍馍囫囵得和刚才一样，太硬了。牛犊大一直把这个当笑话讲给别人。这样的笑话还不少。

一天出力还吃不饱，晚上几个人直接饿得睡不着，在东家的炕上翻来覆去，忽然有人发现了一个坛子，这不就是和家里一样的酸菜坛子吗？一摇，还真是。管不了那么多，揭开盖子，几个人你一把我一把，伸手就捞，全然忘记了酸菜的味道。吃得差不多了，嘴里一回味儿，还可以，睡意一会儿就来了，上下眼皮子不由自主地往一块儿拉，都心满意足地睡去，有的人顿时鼾声如雷。第二天天没亮起来，回味，都还想吃，就怕一天还会饿。掏出各自婆娘做的擦汗手绢，其实男人们没有用手绢擦汗的习惯，麻烦又显得娘儿们气。都摊开了手绢，捞足了往里面包，然后揣在怀里，进山。

干了大半天活，早就饿了，心里都想那一手绢酸菜，几个人一招呼，盘腿围坐在一起，打开，有人急急忙忙喂了一口，香。别的人还消停，详细一看，蚯蚓和着菜叶子，顿时都蒙了，这算是哪一种做法？牛犊大到现在，什么样的酸菜都不吃，有那一次就够了。

牛犊娘有自己的苦楚，一个女人独自支撑着家庭确实不容易，牛犊大有苦说不出，她的女人也知道。牛犊娘觉得自己很冤枉，孩子不开口说话，捂在心里连给自己的男人都不能说？唉，两口子低下头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