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2）
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
早春一至，御苑里最盛的是樱花景。太后怕天气稍热花便倏忽谢了，顶着料峭的春意叫众人来赏樱。
先帝子息不盛，留在宫里的除吉贞之外，都是垂髫的稚子，和令慧并不熟悉。令慧只能规规矩矩地陪太后坐着，看吉贞领着圣人那几个牙牙学语的子女蹒跚学步。
徐和尚那事之后，宫里都丢了猫，改换养狗了。一黑一白两条叭儿狗，被樱花枝逗着，满地的撒欢，忽而又看见了吉贞那鸟羽织就的襦裙行动间色泽变换，奇妙无比，扔了花枝来叼她的裙尾，惹得吉贞轻呼不止，生怕将这价值万金的裙子扯坏。
令慧一只耳朵留神太后问话，另一只耳朵被动地接收着吉贞等人的欢声笑语，如同波浪般在耳边忽远忽近地回荡，咫尺之间，仿佛两个世界似的。去了明镜台这几年，宫里没有什么变化，仍然安逸祥和，都是骨肉至亲，然而没有人留意、没有人在乎她曾经、和正在经历的辛酸痛苦。
令慧松开被她紧攥的裙衫，抖了抖膝头飘落的樱花，嘴角挂着一点悻悻的笑。
“这一支好，开得艳。”太后叫人送了一支繁盛的花枝给她，命她别在鬓边。
”好看。“太后端详着她的面容，“只是花期太短，稍纵即逝，就像女人一样，青春美貌自来留不住。“
”太后说的是。“令慧自得地扬起脸，鬓边的花枝颤了颤，仿佛没有听懂太后的隐喻。
太后很看不惯她这样小小年纪装腔作势的样子，捻了一枚晶莹剔透的樱桃，别过脸去，对宫人说道：“今年的樱桃很好，安西难得有这样的好东西，送两箩筐去给鲍朴和葛罗什。“
鲍朴是葛罗什两个，一个是安西都护，一个是被鲍朴降服的突厥汗，被授了阴山都督，哪个也不能少，太后为笼络葛罗什这个异族王，颇费了一番心思。想到这节，心里便有气，乜着令慧，说道：“听说，你最近时常在明镜台拿刀拿剪的，闹着要出家去。“
令慧不应声，是默认了。
”没有个一儿半女的就出家，叫我死了怎么跟你阿爷交代？“
令慧一哂，说道：”阿爷在，必定也不舍得让我去安西。“
”不去安西，葛罗什怎么一心归附？“太后动了气，大声说道，恰宫人用玉瓶插着柳枝送过来，旁边放着金剪，太后将金剪往令慧脚下一撂，怒气冲冲道：“你绞吧。不绞我明天就下懿旨，向葛罗什允婚。“
令慧漠然拔下束发的玉簪，拿起金剪，“咔嚓“一声，便剪去了半边乌发。
这一幕，她心里不知演练了多少遍，如今剪来，动作十分自如。那段乌发尚未落地，又抓起另外半边头发。
“公主！公主！“小蝉急的不知说什么好，慌忙抱住令慧的胳膊不许她剪。众人不知道这闹得哪一出，面面相觑，见太后面沉如水，也不敢劝。
吉贞抱着雪白的叭儿狗，一面摩挲着它的脑袋，怕它被太后的大声叱喝惊吓到，一面目光在太后与令慧两人之间盘旋，“葛罗什是谁？阿慧为什么要剪头发？“
令慧讥诮的目光将她一斜。
她那桀骜的姿态刺激了太后。太后脸色微红，胸膛缓缓起伏，笑道：“不许拦着——你剪吧，你全剪了也无妨。葛罗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凡你身子还是热的——他一个突厥人，也不在乎那些细枝末节。头发算什么，今天剪，明天长。你真不去，就去死。“说到狠处，手掌在石案上重重一拍，”哐“一声，盛樱桃的琉璃盘砸碎在地，樱桃被碾出汁水，殷红如血。
令慧紧紧握着金剪，极白皙极纤细的手上青筋隐隐显露。死一般的沉寂中，她咬着牙，涨红了脸。
她的美在于肌肤润泽，红颜绿鬓。此时脸上的红，并不美，如血，是极度的羞愤与恼怒。她艰难地笑道，逞强：“我不死，我为什么要死？“
”怕死就去安西。“太后鄙夷地白了一眼令慧。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也想跟她斗？吩咐人将樱桃清理掉，太后将几枝柔如春风的柳枝挑拣半晌，拣了最绿的一枝，亲自送到令慧手上。柳枝仿佛有刺，令慧侧身避过，太后冷哼一声，丢进她怀中，和声说道：“别赌气。嫁给葛罗什，也不是坏事，一族之王，还是有些本事的，好过京都这些斗鸡走狗的纨绔。你舅舅听说我有意将你许嫁葛罗什，十分欢喜，还特地写了一篇文采斐然的诗赋，里头怎么说的，谁还记得？”
宫人便将晏主簿那篇赋徐徐诵来。令慧的舅父，本是穷酸文人，屡试不第，因令慧的母亲青云直上，又因令慧的母亲全家获罪。如今做着六品主簿，十分谨小慎微。所做诗赋，不过溜须拍马、歌功颂德的话罢了。
令慧漠然听着，将一枝软柳从衣襟上拾起来，捏在手里，如握荆棘，锥心刺骨。
“嫡亲的舅舅尚且如此，别人又好说些什么呢？“太后拍了拍手，心旷神怡地夸了几句好赋，着人道：”叫他进宫来回话，说我有赏，顺便来看看甥女——日后天各一方，难再见面了。“
”是。“宫人道，“这会外头正好有人求见，是温府的夫人。“
吉贞耳尖，听到温这个字，立马走过来。那宫人在太后耳边窃窃私语几句，太后点头微笑，又目视吉贞。
吉贞愣了片刻，随即醒悟，红着脸儿低下头去。
车子缓缓的走。令慧在车里坐的笔直，唯有耳朵上的玉珰滴溜溜打转。
她的皮肤薄，白的时候微微透明，一动气，就红的厉害，沁了血色似的，许久不消。车子穿过掖庭，离了宫城，血色才退了，面孔冷硬得厉害。
宫外的道不平整，小蝉左摇右晃，试图将半长不短的头发梳上去，偏令慧的头发滑不留手，才小心翼翼堆上去，车身一震，又流瀑似的散了下来。
小蝉惋惜地“呀”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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