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尽云书【弈书】(2/2)
她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正殿的烛火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狂风给熄得彻底。
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我再次听到了她的声音,这次却遥远的像是隔了很多东西一般。
【这些书,换一个愿望,如果你还要其他的愿望,请付出其他代价,如果不再需要了】
话声一顿,满殿的烛火重新燃起,我不适的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便看见一张放大的女人的脸。
那张脸有张扭曲了的嘴,加上又细又尖的下颌,有点像是狐狸。
刚刚还干净整洁的正殿如今全部落满了尘埃,甚至有细细的灰尘随着她说话的声音从房梁上落下
【请说出你的愿望。】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这让她本就像是死物的脸上残存的生气变得越发稀薄。
我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我是走投无路的妖怪?
那他呢?
九
从神社出来都过了一个月了,他的情绪仍然不对劲。
我并没有过分关注别人隐私的习惯,那是无礼的行为,然而他的反常却让我不得不好奇那些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其实我也说不上为什么觉得他反常,相处的时间过于短暂,短的不可能充分了解一个人平时的样子。
或许,我只是不习惯他没有再丢棋子砸我?
从化回人形以后,他的恢复速度便加快了,与城墙上惊鸿一瞥的青年已无甚区别,除了那头白发。
无论如何,也不能习惯那头白发和他搭配在一起。
无论怎样都不能习惯。
“我们要去哪?”
从他恢复人形后,我们的言语交流就多了起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我提出问题然后自问自答,而他只是简短的“嗯”一声或者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不是聒噪的人,对他说话时也尽量简短,然而他看我的眼神总让我有点自我怀疑。
莫非我其实是那种婆婆妈妈的话痨?
啊,又扯远了,总之,除了神社那次以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我说话。
但是去哪里的话,其实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愣了一会后,只能遗憾的摇头。
毕竟我所拥有的故乡只是一个模糊的记忆罢了,具体的家的样子,周围的景象也记不清了。
只是被它的魔力吸引了吧,因为它是我诞生的地方,因为在那里我度过的是身为人类时度过的日子。
以至于形成了执念,怎么也躲不开,无论走了多远,过了多久,都还是想去看看。
但话又说回来了,虽然从我变成妖怪以后,便下意识的遵从自己的本心行动,然而那么强烈的想要回去的念头,却是新近才有的。
然后在执念最强的时候,我抬起头,看向了那座城墙。
看见了盛气凌人的他。
紧接着,故乡开始变的稍显清晰的景色,便全部模糊开来。
只为给那光华熠熠的人做个陪衬。
像是曾经翻过的话本里写的命中注定。
可惜他不这样认为,随着他妖力的强盛和我感知的减弱,我已经越来越难以察觉他是否还在身边了。
他似乎为了我要去的地方而感到焦躁,于是我不得不暗暗的放慢行程,然而他的焦躁随着我的拖延却是不减反增。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不告而别。
我说不清楚看着自己空空的书箱的感受,那里的书我已经忘记放到哪儿去了,而唯一填补空缺的棋盘也消失不见了。
或许只是胸口发堵,或许还有什么,我不想去深究。
只是默默地背起书箱,继续找我记忆里的故乡。
十
终于有一天,我回到了过去住的地方。
我是否有过父母,是否还有其他的亲人,这些全部都已经忘记了。
让我找到那里的,是那株枫树,那株陪伴了我作为人类时许多时日的枫树。
还没到秋天,那枫树还是青绿色的,像是什么品种的玉石。
只是过去的老房子变成了一座府邸,并不是贵气逼人,但绝对不小。
我看着那陌生的门墙,和墙后熟悉的枫树。
突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沧海桑田,也莫过如是了吧。
妖力已经衰竭到了一定的程度,以至于我这样想了一会,便摔倒在了门边。
说实在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摔晕的还是直接就晕了的。
模糊的记忆里有人打开了门,看见我时小小的惊呼了一声。
似乎,是个女人的声音。
再醒来时已经在室内了,微微打开的窗户将太阳光放了进来,给满室的器皿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我微微坐起,感觉妖力似乎恢复了些许,便集中精神,透过放下来遮挡光线的床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最后猛地一顿,看着角落的棋盘,一时竟有些转不过弯。
“你可是真的吓了我一跳!”一把清越的女声响起,然后便有一双手挑开了床幔。
那是个有点年纪了的女人,模样并不出挑,然而镶在那张平凡脸上的眼睛却十分温柔,像是能包容一切般,让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
不过不能亲近就是了。
角落里的棋盘上两个围棋罐明明是瓷制的,泛着的冰冷光泽却像是开了刃的刀。
突然又想起了被围棋罐砸脸的日子.....我感觉自己的嘴角似乎抽搐了几下。
不过那时,应该纯粹是为了泄愤吧,不像现在这样,几乎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那个女人和我攀谈了几句,听说我的长辈有人曾住在这里时,眉眼里有了些惊异,但很快便恢复正常,笑着问我需要在休息一下吗。
我看着那双水一样的眼睛,在里面看见了一个近乎苍白的人形。
于是我微微低头,默许了她拉上床幔的动作。
居室里点的香原是很清淡的气息,然而随着一层有一层的叠加总归变得厚重了起来,几乎要压得我睁不开眼睛。
然而让我闭上眼睛的却不是睡意,而是疲倦。
从未有过的疲倦,让我有着一睡不醒的冲动。
然而即使闭上眼睛,我依然能勾勒出那种场景。
他被隔在帘外,用在我面前从未有过的耐心待着棋盘里,只是默默守着在外间忙活着的她。
如果我没有出现的话,这种相守,或者说单方面的守护,会不会持续到这个女人的一生结束呢?
我,是不是在嫉妒?
好像是的。似乎承认了什么过去一直在否认的东西,以至于一身都轻快了起来。
梦魇慢慢拥了上了,我终于沉沉睡去。
不敢去看这无言的深情。
十一
那个女人是独居的。
然而没有人,包括我住进来她家,也没有一个人敢说闲话。
“这是城主大人给我的庇佑。”她只这样简短的答了一句,他依然不曾现身,早春的微风从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将棋盘上的灰抹去了些许。
就他平常那副与脏污不共戴天的模样,居然能这样隐忍。
也是奇了。
“怎么了?”她循着我的视线,看向了那棋盘。
“您会下棋?”察觉到她微不可查的僵硬,我忍不住这样问道。
“会一点,但很久都没碰过了。”她淡淡的笑了,衬着有些苍白的脸色,无端有点凄凉的味道。
“为何不碰?您似乎很喜欢棋。”
我看着他,却发现他没有一点反应。
“为何要碰?”她反问我一句。
“我的确很喜欢棋,也用棋赢得了周围所有人的敬畏。”她半敛了眼,打开了一个雕着松柏花纹的楠木箱子,小心翼翼的,翻出了一块白缎。
我微怔,似乎懂了什么。
宽大的衣袖垂的低低的,露出的手戴着古朴的青色编绳,微微的颤,却还是坚定的将那素白的缎,盖在了已然暗淡了的棋盘上,仔细的,将所有的边角都盖在了那白缎之下。
然而那双眼睛里却装满了深沉的绝望。
她松开了手,低低道了声抱歉,然后捂住了脸。
压抑着哽咽的声音,轻的好像下一秒便会随风飘去。
“代价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他是真正的天对弈才,城主大人所找到的高手无人能赢他,这样的他,却独独,输我半局。”
十二
“你是他派来的吧。”
我们走到了后院,初夏的炎热季节,那存活了几百年的松树却仍然生气勃勃,巨大的浓阴将整个房子都遮了个彻底。
偏偏他走到的地方树叶并不是很茂盛,于是金色的阳光透过叶子,落了他一身。
如果不是他脸上不耐烦的表情,这可真是一幅好看极了的画。
我这样想着,微微笑了起来。
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风景,抬手,便是一粒棋子悬在我的颈侧。
这是威胁?
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好笑,于是向前走了几步,那粒白子的威压越来越大,却也真的没有伤我的意思。
我走到了离他不到一步的地方站定,他不自在皱起了眉,却到底没有动。
“你杀过人吗。”我问他。
他一怔,然后凌厉了漂亮的眼“只要你敢动她。”
“你就杀了我?”我微微侧头,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又一粒棋子浮起,直接了当的打上我的膝盖,我用手一撑,才没有丢脸的摔在地上。
眼见他又要拿棋子砸我的手,我忍不住开口“为什么觉得我是别有用心的人。”
“你不像是会关注世事的人。”他冷哼一声,“如果不是别有用心,你又怎么会管一个怨灵的死活。”
“有道理。”我微微抬头看着他,只觉得他的发在阳光下白的刺眼。
“不过,我有两点要说明,第一,你不是怨灵,而是一个真正的妖怪了,所以即使你只是守着你的宝贝,她也会因为你妖气的侵袭短寿甚至堕为低等妖怪。”他的脸色随着我的话语发白,一双手握得死紧。
“第二,我的确知道你和那位大人的关系,但是我救你,不是因为他。”我看着那双手,突然有一种看着它拿起棋子的欲望,如此强烈,甚至胜过了当初逼我回来寻找故土的执念。
不过也没区别了,如今我的本源已与我无关,即使我死去了,为我悲哀的也只有那株枫树吧。
我这样想着,干脆坐在了地上,示意他附耳过来。
他僵了几秒,到底是弯下了腰。
如果是平时的话,即使放弃听这个秘密,他也不会弯腰的。
他有多爱她,才会如此隐忍?
我不知道,尤其是在被嫉妒引导的失控的前提下,更加不能强求自己理性的思考。
我微微扬起了头,毫不犹豫的撞上了近乎是凑在我脸边的唇,狠狠的,我听到他闷哼了一声,然后便有血腥味蔓延开来。
他似乎愣住了,而我趁机将藏在掌心的妖力激出。
“无妨的。”压成细线的妖气虽然已经无力伤他,但把他固定在原地还是可以的,我起身,往前院走去。
“你我不知道,但她会一生平安喜乐的。”我能感觉到他在挣扎,那溢出的妖气,甚至让那巨大的枫树都隐隐震颤起来。
一片枫树叶落在我的肩上,青碧的一片。
我微微抬头,看着那枫树,似乎有一张哀伤的脸隐隐约约。
就像许多年前在记忆里被模糊了的场景一样。
只是那时的我想着自己终有一日会回来。
只是那日落在我肩上的枫叶火红如血,在那样萧瑟的季节里却骄傲如他。
只是那时我看枫树时看到的是一张平和温柔的脸,似乎能包容我的所有。
可惜这些东西都还尚未逝去,在原地等了我这么久,我却视而不见。
而以后,无论是枫树还是其他东西,我或许都再也看不见了吧。
“不要弄坏我的枫树,”走出院子时,我到底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看他还是在看那巨大的古树
他一顿,肆虐的妖气渐渐收拢,也不知道是听见了我的话还是突然发现这样做挣脱的会更快。
“那是我最珍爱的东西。”我轻轻的笑了,估算了一下他挣脱的时间,离开的速度快的像是丢盔弃甲,
落荒而逃。
十三
“士为知己者死?哈,果然是懦夫才会许的愿望。”
许愿神放下了手上的纸条,那上面的字迹很快便变成了灰色
夙愿以了,执念自然消散了。
红色的符文纷纷扬扬,将堆满一面墙的书吹起。
“我还是喜欢你之前淡定的样子,现在这样太没意思了。”依然无法辨清模样的女人咯咯怪笑,看着坐在书旁的青年。
依然是纯白的发,单边眼镜下是一张近乎冷漠的脸。
“喂,怎么不说话,难道他在你心里不是比这些书还重要吗?”似乎是不满青年的沉默,女人这样说道,带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
“那又如何。”青年终于开了口,依然是清清冷冷的声音,似乎是很久没有说话的缘故,嗓音还有些喑哑。
“哈,但愿你真的不在乎。”许愿神带上了笑面,慢慢打开了正殿的门。
在神社中心,或者说在这个神社模样的结界中心的枯树已经复苏,竟也是枫树,巨大无比,荫浓遮蔽了大半个神社。
而现在那树上恰好是火红的枫叶。
青年倏地站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在乎。”许愿神忍不住嘲笑道,语气里却是戏谑。
“走吧,他来接你了。”
结界张开带来的风让神社下了一场火红的雨,书翁怔怔地看着那人向自己走来
渐变墨色服饰,红枫色外衫,领口和袖口点缀着金枫的装饰,衣摆也转化成红枫结样式,但最抢眼的却是那发,漆黑的发。
传说,真正强大的棋者,以天地为盘,万物为局。
等等,好像也不是传说,这就是自己以前换的棋谱上写的。书翁这样想着,不知怎么的,就落下了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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