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五十、千载花未开（五）（2/2）

远处群山叠翠，于苍茫的绿意间连绵起伏。近处有山石嶙峋，青松翠柏，赫然是一幅水墨色调的断崖月出画。

这幅画被缩小成一幕剪影，置于镜子前，那镜子就成了月亮，与地面垂直升起，面积几乎与断崖等同。云海层叠，夜色深深，那银灰色月光就像雨水一样倾洒，表里澄澈。

程初方背倚岩石，宛若身临画境。

她茫然站起，望着触手可及的，几乎能将自己全然笼罩的银灰色玉盘和点点星子，不知该作何反应。

“铮——”

蓦地，一声琴音惊起，如银瓶乍破，声色铿锵。

程初方心头一跳，忽觉掌心缠着的琴弦变成了冰一般的冷，寒意森森，钻进她的毛孔和血管，然后侵袭全身。

她想也不想就把琴弦甩了出去，目光却在其身后穷追不舍。

只见那银白的丝弦在半空划出一道冰冷的白线，掉落在姿态奇异的松树下，化作一涓清泉，潺潺地环绕松柏青石，淌下崖去。

随后，又是一声弦动，比之前更急促，更激烈，将古远的月、遒劲的松、清澈的泉染出一股子凛冽的肃杀，仿佛军队誓师，或者高手对决，境界萦迂曲折。

程初方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唤出契约抱在怀里，这才稍微找到些安全感。

两声短促的颤音结束，紧随其后的是一段狂风暴雨般的乐曲。曲中尽是愤懑幽怨的兵戈之气，穿透耳膜，直撞心灵。

程初方的大脑瞬间“嗡”了一下，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脑袋又晕又痛，温热的液体从胸口涌入嘴里，被她强行咽了回去。

契约亮起恢宏金光，页翻动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声音清亮柔和，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杀伤力巨大的琴音。

程初方松了口气，干咳几声，口中满是腥甜的铁锈味。

然而，这不过是个开始。下一刻，月亮骤然迸发的光华把契约的金芒压了回去，并宣布战斗正式拉开帷幕。

曲调从铿锵毫无预兆地转向沉郁，如同站在高处往下跳，巨大的落差营造出非凡的冲击力，威力不下于被一辆卡车迎头撞上。

程初方刚好一点的脸色再度变得苍白，胸口窒闷，五脏六腑都好像移了位，翻江倒海地要从嘴里吐出来。不等她适应，沉沉的重音突然上扬，高亢而凄厉，尖锐且漫长，像无处不在的尖刀，从四面方射向程初方。

琴音的目标非常明确，力量也十分集中，尽数落在程初方身上，没有逸散一丝一毫。所以其他地方风平浪静，唯有她，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久久无法平息。

大意了！

成为杂货铺店主以来，这是程初方头一回在正面交手中被压制得那么惨，别说还手，就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硬扛。

琴音的来源是什么，她有所预料，可攻势如此凌厉，即使她知道也无计可施。

再强大的实力，发挥不出来也是白搭。

程初方觉得自己就像风暴中心的一根稻草，一叶扁舟，被充盈于天地间的霸道的力量撕扯来撕扯去，快要散架了。

怀中的契约除了最初帮她挡那一下，在接下来的攻击里居然没有任何反应，任由她被百般折腾。她倒是有心声讨这个不靠谱的家伙，然而，别说张口说话，在这样穷追猛打的攻势下，她连眨一眨眼睛都难。

不出所料，世上能让她吃这么大亏的，只有太子长琴的五十弦琴了。

程初方不禁暗暗爆了句粗口。

她说怎么自己渡洗剑池时那么顺利，原来真正的考验在这儿等着她呢！五十弦琴，又是五十弦琴，她跟这些灭道之器怎么这么有缘？

对了，灭道之器！

程初方恍然想起，自己也是一样灭道之器的继承者，而且大道之钟是完好无损的，威力一定比残缺破损的五十弦更强。即使现在的程初方还发挥不出它的全部力量，不过，用来抵抗五十弦琴应该足够了。

懊恼地在心里骂了自己好几句笨蛋，程初方撤去保护自己的灵力，闭眼张开双手，将融入天地的琴声接引入体。

经脉、骨骼、肌肉宛如被重锤击打，发出一阵阵痉挛的剧痛，程初方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面颊痛到微微扭曲。

但她忍住了这种苦楚，咬紧牙关把入体的毁灭性力量导向灵台。

一般来说，灵台是修道者体内最重要，同时是最脆弱的部位，普通修道者修炼时引灵气淬炼灵台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使灵台受损，影响修行。

但程初方完全没有这个顾虑，她的灵台放置了一口古钟，有它镇着，诸法辟易，区区琴音绝对不在话下。

果然不出程初方所料，琴音甫一进入她的灵台，便激怒了本来平静的大道之钟。

钟壁一震，青绿的苔痕锈迹剥落，露出上面古朴的纹络，一股倨傲高贵的气息冷冰冰流泄而出。

无形的钟锤敲响了古钟，在极致的静谧中，辽阔悠远的钟鸣如同水波一般圈圈荡漾开来，强势抹除程初方的灵台，乃至体内所有琴音，再借她的身体为载体，将钟鸣扩散出去。

大道之钟属祭器，虽然同是灭道级凶物，位格却比五十弦琴高半阶。另外，五十弦琴已毁，与完好的大道之钟丝毫没有可比性，钟声刚刚传出，就把高昂激烈的琴声压制下去。

程初方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绵长宏大的钟鸣掺杂了诵经道音，仿佛诸天神佛齐齐为世间所有生灵祈福，浩然气运中正平和，稳压五十弦琴一头，令其曲调渐弱，最终彻底消失。

断崖重新变回原先的清幽雅致，煞风景的琴声退却，四周唯有钟声长鸣。

危机暂解，几近虚脱的程初方腿一软，坐到地上，冷汗直往下巴处流。

好险！若是没有大道之钟，她今天肯定栽这儿了！

手指微颤地拉起袖口擦了擦汗，程初方靠在石头上，默默享受着死里逃生后不知能持续多久的惬意和恬静。

为了抵挡琴音，加上大道之钟鸣响，她几乎掏空了自己的神力，疲倦袭来，不由得有些昏昏欲睡。

可惜，她的身边藏着一个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家伙，即便再疲惫，她也不能睡，否则这一觉睡下去，只怕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强行打起精神，程初方盘膝而坐，一边闭目养神静待神力恢复，一边不忘提高警惕，随时注意周边的动静。

可能是忌惮她灵台中的大道之钟，好半晌过去，五十弦琴始终不曾再次向她发起进攻，她也暗暗松了口气。

以程初方此时的状态，若是再与五十弦琴打一场，说不定会被大道之钟吸干。

作为灭道之器，低调了万年的大道之钟唯一的骄傲就是对神力的消耗。

这样想着，程初方忍不住敲敲契约封面，低声问：“神力什么时候能恢复？”

她的神力源于契约，源于杂货铺，只有二者恢复了，她才能恢复。

契约封面上懒洋洋地浮出两个字：很快。

程初方：“……”

皮这一下你真的快乐吗？

正当程初方冲契约咬牙切齿，顺便努力思索如何从它那里挖出恢复神力的具体时间时，冷不丁感到背后一阵发凉。

一把搂紧契约，她满脸警惕地看向凉意袭来的源头，那又大又圆的月盘霎时再次映入眼底。

月盘中间，忽有几朵不知名的花儿生发、绽放，迎风摇曳，婀娜多姿。

花儿们簇拥着月影中那一道徐徐浮现的颀长身影，长发垂坠，双眸紧闭，膝上横放一床烧毁了半边的五十弦琴，杏衣猎猎，说不出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