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谁不是黄雀(2/2)
很快,竹皇便登上满月峰,埋怨师叔为何事先不打声招呼就一意孤行。夏远翠便说只是远游历练,又不会当真赶赴战场,就算要与妖族厮杀,他也会早做安排,如此一来,就能够扭转宝瓶洲人对正阳山的观感。竹皇默不作声,离去之时,郁闷不已。
如今正阳山诸峰,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修士,大多对宗主竹皇极其不满,觉得竹皇身为一山宗主,面对落魄山的那场观礼,表现得如此懦弱,处处退让,尤其是与落魄山约定边界立碑一事,更是被他们视为正阳山千年未有之羞辱。再加上正阳山试图建立下宗一事也不了了之;巡狩使曹枰突兀离去,大骊朝廷摆明了选择偏袒落魄山,正阳山已经沦为一洲笑柄,本该在宝瓶洲如日中天的一座崭新剑道宗门,其年轻剑修如今都没脸下山历练。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本有望一山两宗门的格局,成了泡影,拥有一座下宗的诸多好处和实惠,都成了空想。
从山主变成一宗之主的竹皇,个人声望降到了谷底。
若是正阳山只有竹皇一位上五境剑修,竹皇的宗主之位自然稳如泰山,但是竹皇的师叔夏远翠,好巧不巧,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夏祖师,陶烟波那边怎么说”
“自然是对我那个师侄心怀怨怼,且不说封山一甲子,自己也被逼着闭门思过,换成谁都会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何况陶烟波心里有数,如果还想与那个姓陈的找回场子,只要竹皇一天是山主,就是痴人说梦,必须改朝换代才行。不然六十年封山,什么剑修坯子都捞不着,秋令山肯定就此一蹶不振,过云楼那个女娃儿的山头,就是前车之鉴。”
晏础点点头,陶烟波是真有狗急跳墙的理由了。自己的水龙峰,再加上眼前这位玉璞境老祖的满月峰,以及陶烟波的秋令山,如此一来,除了竹皇自家祖山一脉,竹皇差不多是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
夏远翠笑道:“说实话,我要是在竹皇那个位置上,面对那场气势汹汹且有备而来的观礼,我恐怕不比他好到哪去。”摇摇头,夏远翠啧啧道:“只能怨我这师侄命不好。我这个当师叔的,就只好替他分忧了。”
竹皇在元婴境时,碰到了个风雷园的李抟景,跻身玉璞境没多久,又遇到了那两个年轻人。
晏础举起酒杯:“在此预祝夏老祖更换座椅!”
夏远翠也举起酒杯,淡然笑道:“好说。”
晏础突然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实这会儿就该称呼夏宗主了。”
夏远翠放声大笑,各自一饮而尽。
竹枝派鸡足山,一处不起眼的雅静宅邸内,一个年迈女修正在款待一位天字号的贵客。她便是鸡足山一脉峰主,梁玉屏的师父,也是竹枝派的现任掌律祖师。而客人,正是竹皇。
竹枝派在郭惠风接手掌门后,逐渐分成裁玉山和鸡足山两脉,不能说双方是势同水火,却也暗流涌动,其实最根本的分歧,还在于到底是与正阳山渐行渐远,最终脱离从属身份,还是干脆全盘投靠正阳山。
竹皇正在把玩一把山上炼制的竹黄裁纸刀。山下的书香门第,多是用来裁剪宣纸,竹皇手中这把切割金石亦可。
竹皇将裁纸刀重新装入古琴形制的木盒中,递给女修,微笑道:“送你了。”
她接过刀。略加思索,她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要她推波助澜,他要借刀杀人。
竹皇笑了笑:“别多想,礼物就只是礼物,你不用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否则只会坏事。再说了,你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地方,与郭惠风还是师姐妹,何必自相残杀我倒是希望你到时候能够帮郭惠风一把,免得这场闹剧,落个过犹不及的下场。那个人可比你,当然也比我聪明太多了。”
她大为意外,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后,以心声问道:“宗主如何确定那人如今就一定藏在某地,而且一定会管这闲事”
“直觉。”
“如果,我是说万一,那人故意袖手旁观,怎么办”
竹皇淡然道:“只需夏远翠一死,晏础、陶烟波这些此生无望上五境的酒囊饭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其中有一事,竹皇并没有与女修交底,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秋令山陶烟波才主动勾结那位师叔。倒是雨脚峰那个庾檩,比竹皇想象中聪明很多,竟敢主动揭发师叔的谋逆篡位之举。
野溪边,那个名叫陈旧的外门知客,开始钓鱼。
白泥与掌门作别,独自返回散滩那边,发现陈旧这家伙倒是晓得偷闲,竟然蹲在一棵杏树旁,双手笼袖,轻轻跺脚,脚边还有酒局剩下没喝完的一壶酒,直愣愣盯着水面。
老人踱步来到溪边,笑道:“别忘了两壶松脂酒。”
陈旧抬起头:“啥”
白伯坐在一旁,也不计较这小子的装傻充愣,抬头看了眼杏树,没来由感叹道:“陈旧,我当年刚刚进入竹枝派,记得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这裁玉山,一路散步,就觉得河边满树杏,好看是好看,但是想到了一句家乡的谚语,总觉得不是滋味,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那会儿不懂什么忌讳,就与师父直说了,师父却与我说,山下有山下的说法,山上却有山上的道理,而且这个道理,非但不差,反而寓意极好。”白伯笑问道:“知道这句话在山上,是什么道理吗”
陈旧摇摇头:“白伯,这怎么猜嘛。”
白伯点点头:“我当年也是这么跟师父说的。”
陈旧笑道:“后来有答案了吗”
白伯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只是偶然翻书看得一桩典故,相传有位远人迹而独立的白骨真人,曾经长久睡在一棵李子树下,最终证得长生不朽的大道。”
陈平安目视前方,微笑道:“陆掌教就这么闲吗”身边老人分明是被陆沉用秘法附身了。
陆沉赶紧伸出手指抵在嘴边:“别声张啊,咱俩可以多聊几句!”
“敢问陆掌教,怎么找到我的”
“碰运气!”
“不说就算了,相信礼圣很快就会赶来此地,记得到了功德林,帮忙看看刘叉如今钓技如何。”
陆沉无奈道:“贫道之所以偷摸来浩然,就是忍不住想问问,好与你确定一事,世间到底有无光阴是否由无数个定格的静止组成一个一。”
“出门在外,不得以诚待人”
“好吧,怕了你了,陈平安,你与我透个底,咱哥俩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不是关押了我的某个假相”
“是。”
“……”
正午时分,日在中天。
陈平安将竹竿放在地上,站起身,脚尖一挑,将酒壶挑起,抿了一口酒水:“边走边聊。”
陆沉便暂住于老人这座逆旅客舍当中,与陈平安在这条溪边散步。落在旁人眼中,也不觉奇异,身为裁玉山开采官的白伯,与外门知客陈旧素来交好。
陈平安说道:“一个凭空想象而成的假相而已,陆掌教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不惜违反文庙礼制,擅自潜入浩然天下除非……”
陆沉笑着接话道:“除非贫道原本就有心相之一,一直没有收回,始终在浩然长久飘荡,既然贫道并非从白玉京赶来,所以不算违反文庙规矩。”
陈平安摇摇头:“除非陆掌教想要立即跻身十五境,填补师尊散道之后、大掌教师兄返回白玉京之前的那个空缺,好震慑青冥十四州。既然浩然、蛮荒皆可视为一条蹈虚渡船,想必青冥亦然,恰好古语有言,‘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至于无敌是否真无敌,想必陆掌教作为旁观者,对此心中自有答案。结果陆掌教经过推衍,发现当下破境,成功的可能性毫无征兆降低了,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就想到了我,不惜压境,使用秘法瞒天过海。陆掌教能在此逗留多久,一刻钟还是一炷香”
“陈平安,你不是一个如何难猜的人。分出心神,涉险行事,想要将一座心中天地无限趋于真相,以术近道,结果被外人看穿分身,寻常修士还会举棋不定,想个折中法子,你不一样。你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静观其变,押注虚惊一场;一种是果断炸碎一粒心神,不惜伤及大道根本,双方就此结下死仇,然后你一边通知坐镇天幕的文庙圣贤关门,帮忙盯着天地屏障,一边喊来小陌先生和谢姑娘堵路。陈平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好像还是没有彻底改变这种非对即错的想法和思路。”
两位关系颇为复杂的“道友”,他乡重逢,却在这边各说各话,鸡同鸭讲。
“想法和思路有何不同”
“想法可以无边无垠无量,思路却有条理、脉络和门径。”
陈平安点点头:“这算不算心神有别比如同一条道路,逐渐衍生出了感性与理性。”
陆沉笑道:“天学修心,人学修身。身安心乐,即是天人。可能说得比较笼统了,那贫道就举个简单例子,后世神主牌位,山上的祖师堂、山下民间祠堂和一国太庙都有,一般是用来供奉祖宗和先人,立神主以事死,神主当中写逝者名讳,一旁小字题主祀者姓名,敬天法祖,慎终追远,如此说来,你觉得心神若果真有别,谁是主谁是次”
陈平安疑惑道:“能这么比喻”
“当然。”陆沉说道,“不能!”
陈平安转过头,若非是白伯的身躯,真想对其饱以老拳。
陆沉说道:“贫道只是为了证明你猜错了,没有什么一刻钟一炷香的时限,贫道在浩然天下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文庙管不了贫道。”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是我一开始就说错了,人的感性与理性,其实不是岔出两条道路,而是一脉相承,先有感性才有理性,不对,是先有理性才有感性,天理人欲之别就像你所谓的神主的被供奉者与祭祀者……追本溯源,可以往前追溯到一姓之祖,再往上……便是身主于人,心主于天”
陆沉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唉,竟然还能如此解释,贫道岂不是瞎猫撞见死耗子了妙极妙极。”
陆沉先抬头望日,再环顾四周,抖了抖袖子:“果然是大言炎炎,大道之言势若烈火,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嘿,无不包括,无所遁形。”
陈平安感叹道:“陆掌教厉害啊,这么快就找到我的第二个分身了。”
陆沉微笑道:“反正闲来无事,不如猜谜破题。”咦了一声,陆沉侧过身子,横着行走,望向陈平安的侧脸:“此地知客陈旧,玉宣国道士吴镝,再加上落魄山竹楼分身,这就已经是三粒心神了,再加上那郓州山脚村塾的‘神主’,开馆蒙学,想必不太走动,不动如山,那就宛如天上北极了,遥遥笔直一线牵引,莫非其余分身,是一分为七的路数嗯,贫道终于想明白了,竟然是一座法天象地的北斗七星阵,陈山主是从桐叶洲金顶观那边得到的灵感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师法于贫道,荣幸荣幸,荣幸至极。既然人间以日月升落确定东西,以紫微星断南北,这就意味着陈山主七个心神附着在符箓的分身,除了斗口必须始终指向学塾主身之外,在宝瓶洲的活动范围,都是有一定限制的剩余三个分身的藏匿之地,容贫道猜一猜,大骊禺州,大渎以南的青杏国一带,最后一个,稍微有点难猜……不管怎么说,为了保护好七粒心神不被修士截获,各个击破,陈山主确实了不少心思。”
如此结阵,陈平安原本极为冒险的分神之举就安稳多了,就像为散落各地的七粒心神,同时在“祖师堂”设置了一盏续命灯。除非是被未卜先知的大修士刻意针对,否则宝瓶洲地仙之流,就再难剥离、拘押一副分身的心神。真要斗法厮杀起来,敌对修士即便获胜,只会诧异一个大活人竟然连魂魄都没有,等到陈平安那一粒心神退散失踪,重归“祖师堂”,露出符箓傀儡的本来面目,那些修士就会明白,自己已经招惹到不该招惹的角色。
陈平安说道:“其实还有两颗辅弼隐星,负责从旁策应,免得被地仙太过轻松就打碎某张符纸,牵一发动全身,功亏一篑,导致我必须立即收回全部符箓分身。”
陆沉唏嘘道:“难怪当年在泥瓶巷,你会与贫道说一句,自己的记性很好,看东西都记得住。”
那会儿的泥瓶巷草鞋少年,还会毕恭毕敬称呼自己一声陆道长,真是叫人怀念。从陆道长,陆沉,王八蛋,到如今的陆掌教,好生伤感。
陆沉现在庆幸自己这趟没白走,绝对是不虚此行,当下的陈平安,入山修行,已经走到半山腰了。陆沉所谓的半山腰,与一般练气士不一样,那种可以看到山顶风光的位置,才有资格被说成半山腰,与境界高低没有绝对关系。许多飞升境大修士,一辈子都不曾找到合道契机所在,在陆沉眼中,就还是那种未至山腰的门外汉。
如今陈平安凭借两把飞剑本命神通的叠加,已经找到了一条极为宽广的“剑道”,就是通过眼见、耳闻、道听途说,以及想象等诸多法门,集合出一个又一个小千世界。如果说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之前,只是一个略显稚嫩的构想,那么等到陈平安开始着手通过金精铜钱炼化出一条光阴长河,尤其是这趟从天外返回,提升了井中月的飞剑品秩,七个“陈平安”在宝瓶洲不同地界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皆是一种时时刻刻都在以真实天地作为斩龙台砥砺剑锋的“炼剑”。
如此练剑之道,让陆沉都要备感大开眼界。
今日知客陈旧在酒局所见,白泥、夏侯瓒和梁玉屏,三人的身材、容貌、眉眼、语调、气态、神色,都已经被知客陈旧“记录在册”,已经悄然融入主身陈平安的那座剑法天地。简而言之,所有人物和山水景象,在陈平安行走的这条道路上,都是一个“字”或者“词语”,那么裁玉山散滩的这顿酒宴,就组成了“一句话”。组成这句话的字词,数量越多,越是繁密,内容越是详细,就越是接近与“假相”对立的“真相”。
就像先前陆沉所询问的,世间到底有无光阴是否由无数个定格的静止组成一个一陆沉此说,就等于将整个天下视为一本完全静止不动的书,等到陆沉认定的“那个一”开始翻书,书上人物与景象才会“自觉”和“被动”地流转起来。而陆沉的这个说法,显然与李希圣的那个想法,属于同源不同流。
突然忘记某个字,又突然记起某件事,好像曾经经历过……人生在世,何其悲哀。杞人忧天之哀,穷途末路之哭,都曾让陆沉心有戚戚然。
陈平安之前在天外,与小陌和谢狗御风返回浩然途中,谢狗抛给他一大摞绘画有远古风景的纸张,当时陈平安觉得像一本小人书,更像裴钱在课堂上画了某个小人儿的书页,不同姿态,快速翻页,就是一整套完整动作。故而等到陈平安这个写书人再将“这句话”单独摘出来,放入笼中雀内的那条光阴长河当中,将来旁人看到,就会觉得更加真实。
如果说今日酒宴是一个“短句”,那么在玉宣国京城永宁县的那座宅邸内,女鬼薛如意,少年张侯,还有那些院内的草草,再加上吴镝每天外出与那些衙门胥吏的请客喝酒,街上闲聊,摆摊算命看相……就是一个光阴长河被拉伸到数月之久的“长句”。
而陆沉的那个“假相”,就是万法之宗,如同第一块……神主牌位。但是陈平安在与李希圣闲聊时,双方聊到邹子,陈平安心中有个念头,作为河道定位的船锚,不可能是陆沉。
这就是陈平安一种类似惯性“思路”的自欺欺人。而这种先自欺再欺人继而欺天的手法,自然是陈平安与崔瀺学的,可惜未能学到全部,毕竟是陈平安自学,全凭自己摸索,就像一道术算题,知道了答案,再去追溯一个极为烦琐的解题过程。这种画蛇添足的自欺欺人,等于以心声言语陆沉名讳,这就让当时远在天外作壁上观的陆沉,一下子就察觉不对劲,同样开始倒推回去……又是一场心有余悸,甚至半点不逊色于先前剑气长城的那场将至未至的伏杀。而陆沉若是不曾离开青冥天下,没有凑这个热闹,被一座大天地隔绝了天机,兴许就会错过这条线索。
陆沉这次返回浩然,还真不是违例“偷渡”,而是事先与礼圣报备过的。是真有一件正事来着,至于见陈平安,只是顺路。
“容贫道再算一算,今年清明日,陈山主这座七星阵的斗口,是指向……玉宣国京城的那条永嘉街!”陆沉始终学螃蟹走路,跟着陈平安的脚步,问道,“一个马苦玄而已,值得你如此分神去封神”
陆沉所谓的封神,却非封正之封,而是封禁、封山之封。陈平安和马苦玄,双方心知肚明,有一笔陈年旧账,有人讨债有人还账。可能是两个,可能是三个。如果马苦玄一定要阻拦,那就可能是三个或者四个——都会死。
陆沉转过身,一脚将路上石头踢入溪水中:“照理说,即便马苦玄的父母能够成为一路山水神祇,无形中得了一洲西岳山君府的神道庇护,又如何能拦得住你报仇”
“是了是了,原来如此,确实有点棘手。这对夫妇,竟然要跻身城隍爷之列,获得冥府官牒作为护身符,这就与山水神灵别出一道岔路了。呵,何止是护身符,真是世间最名副其实的救命符了。”
“奇也怪哉,是如何做到的以马苦玄这对父母的刻薄品行,即便他们想要凭借各类行善之举,积累阴德跻身此列,可是酆都冥府自古就有‘有心为善虽善不赏’的铁律,阳间人物,即便精通冥间阴律,光是这道门槛,他们就注定跨不过去,想要担任高位城隍爷,纯属痴心妄想了。”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道:“马苦玄很聪明,早就有意绕过他们两个,在玉宣国京城偷偷安排了人手,只逼着他的父母不得不去做某些事,却故意不明言缘由,不许他们追问为什么,曾经用极其严厉的言语,警告甚至恐吓过他的父母。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马苦玄是反其道行之,可能慢了点,但是有效。”
陆沉笑道:“马苦玄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谋划的”
陈平安说道:“不会太晚,也绝对不会太早。当年杏巷马氏连同那拨亲戚一起搬出小镇,直接搬出了当时的大骊王朝,去往西岳地界的玉宣国。那会儿的马苦玄,心高气傲,根本不觉得我有资格当他的仇家,之所以让父母搬出家乡,估计至多是担心他们的下场跟蔡金简和苻南华比较像,毕竟他要在真武山修行,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骊珠洞天。”
“等我第一次离开剑气长城,返回宝瓶洲,尤其是走出书简湖,马苦玄可能就有所警惕了。但更多的是,为了故意恶心我,有意让我一心报仇却迟迟无法报仇,甚至觉得一辈子都报仇无望,要我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和愧疚当中。等到我担任剑气长城的隐官,消息传回浩然天下,马苦玄才开始真正将我视为威胁。我仔细研究过玉宣国马氏台前幕后的所作所为,就是在那几年里,各房子弟开始频繁出手,甚至开始试图通过科举一道,得诰命,光耀门楣,之后再试图让某些人得到朝廷谥号。这些都开始按部就班进行了,唯一的意外,就是马苦玄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就追上他的境界。”
上次落魄山观礼正阳山,真武山余时务坦言,如果马苦玄再不出手,就没有机会了。只可惜陈平安几乎拆掉了整座正阳山,依旧没有给马苦玄出手的机会。
陈平安微笑道:“等到马苦玄的父母成为玉宣国一方城隍爷,相信他们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马氏家族内那些作恶多端的自家人,凭此坐稳金身。都城隍庙,文判官高升,被调离玉宣国京城,原阴阳司主官纪小蘋顺势升迁为文判官,阴阳司与某司官位空缺出来,两人便由地方州郡城隍身份入京述职,按功升迁补位。”
陆沉笑呵呵道:“不愧是马苦玄,委实用心良苦。”
一国各级城隍爷,不同于山水神祇,虽然五岳山君有权力管辖两者,但是城隍爷真正的上级还是酆都冥府。简而言之,五岳山君可以直接决定境内山水神灵的升迁,甚至生杀予夺,但是没有资格惩罚各级城隍爷,必须按律转交给酆都判定罪责,就是说大岳山君府对各级城隍有一部分定罪权,却无执行权。
当然,马苦玄能够做成此事,就在于骊珠洞天自成天道循环,昔年小镇百姓的生死与祸福,都不被包括酆都在内的几处阴间冥府掌控。
陆沉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头道:“有。”
“你们剑修偶尔不讲理一次的那种路数”
“刚好相反,循规蹈矩。别说是玉宣国都城隍庙,酆都冥府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既然挑不出毛病,就无法按照冥科阴律庇护马苦玄的父母,最终只能秉公行事,两不偏袒。不这样,只会纠缠不休,冤冤相报何时了。上一代人的恩怨,我们这一代人做个彻底了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留给下一代人。”
陆沉笑道:“马苦玄处心积虑,满盘皆输,岂不是要被你气死”
陈平安说道:“他道心坚韧,气不死他。”
陆沉无言:贫道只是与你开句玩笑,你不用这么一板一眼。
陆沉换了个更为讨喜的话题:“陈平安,你还真当起了知客啊。”
先前陆沉曾经提议陈平安,有机会一定要当个迎来送往的知客,很有意思。
陈平安笑道:“从善如流。”
陆沉没来由感叹一句:“双眼所见即天地,一个人的记忆,何等宝贵又何等脆弱。”
夕阳即将落山,紫青万状,顷刻间变化无端,如梦如幻。
不对啊,不才是正午时分,怎的就日落西山了托大了托大了,陆沉心知不妙,立即闭上眼睛再睁眼。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惨也。你陈平安也太不念旧情了,贫道可是帮你与宁姑娘牵红线的月老!
河边,白伯坐在杏树旁,问道:“钓上几条鱼了”
蹲着的陈旧手持鱼竿,笑道:“暂时没有渔获,只有一条大鱼咬饵了,可即便上钩,也未必能遛上岸。”
白伯笑道:“你好歹是个练气士,还拽不上一条鱼”
陈旧板起脸点头道:“鱼成精了呗。”
白伯哑然失笑,臭小子还挺会说笑话。
一处光怪陆离的神异境界中,陆沉与另一个陆沉面面相觑,如照镜,故而双方眼中,存在着无数个陆沉。
落魄山的山门口,小米粒正襟危坐,金扁担和绿竹杖都放在桌上。
仙尉道长,正在跟一个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聊得火热,投缘。年轻道士自称与山主相逢于青蘋之末,还是景清道友的挚友亲朋。
黑衣小姑娘一直盯着两个道士的茶碗,只见他们喝,就是不见底,帮忙添水的机会都不给。
她百无聊赖,下意识伸出手,捻动绿竹杖,绿竹杖轻轻翻滚,咯吱作响,她立即停下动作,果然见那外乡道士转头望来。小米粒连忙道了个歉,再挺直腰杆,朝前伸出一只手,示意两位继续论道。
那道士脾气好啊,笑道:“没事,在道场那边,经常有瘦如野鹤的高士或闲聊或吵架,若有谁说到精彩处,就会响起一声玉磬,清脆悦耳极了。”
落魄山山上,一个青衣小童甩着袖子,大摇大摆,由山间青石板路走向那条昔年通往山顶祠庙的神道台阶,打算去山顶透口气。到了台阶那边,陈灵均打算看看看门人仙尉有无偷懒,他双手叉腰,眺望山门,心一紧,赶忙伸出一只手掌遮在眉眼,狗日的,没有看错,果真是那个挨千刀的,竟然杀到自家门口了。一想到自家老爷的真身还在学塾那边当教书先生,陈灵均立即缩了缩脖子,蹑手蹑脚,就要返回住处。到了宅子,跳上床,以被褥闷头,打雷都别想吵醒他。
“景清道友,别假装瞧不见贫道,来山脚一起喝茶。”
陈灵均双手捂住耳朵,假装听不见,只管埋头一路飞奔,自言自语道:“昨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风拔木,楼房摇摇欲坠,整个住处如同一叶扁舟置身惊涛骇浪中,震耳欲聋。好家伙,这等声势实在太可怕了,难怪今儿个一整天什么都听不见了,原来是真给震聋了,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结果被一只手按住脑袋,陈灵均抬头一看,是笑容和煦的自家老爷:“一起下山待客。”
青衣小童咳嗽一声,蓦然胆气雄壮:“也好,是得去会一会那个不速之客,看他不顺眼也不是一两天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前山主,虽说不是老爷的真身,又何妨!
上次观礼黄粱派开峰,山主老爷不在身边,跟这个姓陆的不太对付,丢了些许脸面,今儿得找回场子。
陆沉转过头,瞧见了那个走下山的青衫陈平安,手上还有些许墨渍。神主在那条细眉河源头附近的山脚学塾,眼前这个陈平安亦是分身之一,负责“抄书”,记录汇总其余六人的所见所闻。
陆沉眼神哀怨道:“陈平安,贫道今儿就是串门,两手空空,没带礼物而已,你咋个还生气了”
原来裁玉山散滩那边,陆沉与自己那粒心神,已经彻底失去了大道牵引。要说是自己一个不留神,着了道,让地肺山华阳宫的高孤做成此事,也就罢了,偏偏陈平安如今还只是个元婴境。等到陈平安是飞升境,那还了得
陈灵均瞪眼道:“放肆,好大胆,竟敢对我家山主老爷直呼其名!”只要好人山主待在身边,陈灵均就跟彻底喝高了差不多,酒壮人胆,见谁都不。
“景清道友你等着,咱哥俩总有山水重逢的时候。”陆沉朝那青衣小童竖起大拇指,“到时候贫道送你一只碗,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哭得稀里哗啦,就可以回请贫道一碗苦酒了。”
陈灵均脸色尴尬,伸手攥住陈平安的袖子,想起了白玄的一句口头禅:别走夜路别落单。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好歹是在自家地盘,讲一个输人不输阵。”
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陈灵均双手叉腰,嘴巴微动,看样子在酝酿一招“撒手锏”。
陆沉怒道:“你敢吐口水,就别怪我……”说到这里,陆沉提碗喝了一口茶水,仰起头,咕咚咚喝完,晃了晃脑袋,喉结微动:“那就各凭本事战一场!”
小米粒赶忙跑到陈平安身边,踮起脚尖,伸手挡在嘴边,小声传递情报:“好人山主,方才这位陆道长说了,你们曾经一起外出历练,跋山涉水,不知走过多少山山水水,历经千难万险,所幸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次次有惊无险。某次在一个叫裁玉山的地方,他掏腰包你请客,攒了个酒局,酒局上有一个叫梁玉屏、道号‘蕉山’的仙子,你当面夸她长得好看呢!我当然不信,半点不相信!仙尉道长……半信半疑吧。”
“仙尉道长还询问那位梁姑娘的胖瘦哩。陆道长说那个仙子姐姐,是如何如何貌美如,用了七八个成语嘞。仙尉道长听了半天,只是说了个‘虚’,陆道长便立即换了个通俗说法,说那梁姑娘,前面看和后面看,都是极好的,就是侧面看略显平淡了。仙尉道长闻言就长长叹息一声,端起碗喝茶,变得无精打采了。再往后,两位道长就跟对对子似的,一个说雪中行地角,一个便说火处宿天倪……其余还有好些弯来绕去的,我都不太记得嘞。好人山主你走到山门口这边,刚才陆道长说到了神道衰而归敬于宿命,宿命衰又该归敬于何……”
陈灵均竖起耳朵:还有这档子事想来山主老爷在酒桌上说几句场面话,情有可原,可以理解。
仙尉一脸蒙:小米粒,你原来都仔细听着呢先前你坐那儿打哈欠,犯迷糊,小鸡啄米状,难道都是假象吗只是贫道与陆道长聊了那么多正经学问,你怎么就不太记得,偏偏这几句无关紧要的闲天,记得如此牢靠
小米粒还不忘朝仙尉道长咧嘴一笑,伸出大拇指,既是说好话,又是在邀功:“好人山主,咱们仙尉道长,待客周到,我都看在眼里哩,滴水不漏,说话做事,很稳重的。”
陈平安走到那个被表扬了一通的仙尉身后,双手按住自家看门人的肩膀,轻声埋怨道:“陈某人的人品,外人信不过,都随他去,仙尉道长可是自家人,怎么可以半信半疑”
仙尉叫屈道:“我这不是被带到沟里去了嘛。”
陆沉扶了扶头顶莲冠,笑道:“小米粒,仙尉道长,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容贫道与陈山主还有景清道友,忆苦思甜一番。”
陈平安点点头,小米粒就乖巧起身,返回山上,打算与暖树姐姐说,在山脚碰到个姓陆的年轻道长,说话风趣,和气得很嘞。仙尉告辞一句,去门口竹椅那边坐着,从怀中摸出一本被摩挲得厉害的书。咦拿错了,赶忙换一本崭新的正经书。
陈灵均跟好人山主坐在一条长凳上,发现如此一来,就需要与那陆掌教面对面,觉得不妥,就一点一点挪动屁股,慢慢挪到了另外一条长凳的一端坐着,还是觉得不太稳当,就抬起双脚,一个转身,面朝山外,一下子就觉得风景这边独好。
陆沉看着那个青衣小童的背影,笑着抓起白碗,碗口朝下,滴了一滴茶水在桌上,霎时间云雾升腾,出现一幅山水画卷——是一条雄浑山脉,祖山顶有坳,坳内小桥流水,还有座古老祠庙。
陈平安看了眼,问道:“是不是缺少了一棵树”
陆沉抖了抖手腕,又有茶水滴落在桌上,满脸惊讶道:“陈山主对我们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就这么熟稔吗”
陈平安笑道:“青冥天下是九山一水的地理形势,当年陈灵均如果跟着你去那边,鱼符王朝想要成事,很难吧”
陆沉笑道:“事在人为,又有贫道在旁摇旗呐喊,鼓吹造势,某位道友走渎一事,真不敢说一定成或一定不成。”
陈灵均闻言立即转身,双手按住桌面:“你们在说啥”
桌上这幅画卷所绘之处,位于青冥天下雍州与沛州的交界处,两州被一条大渎分割开来。而雍州境内,这条位于水底的山脉之巅,有一处被地方志记载为“梳妆台”、俗称“洗脸盆”的地方,有石桥跨涧,名为回龙桥。桥边有座山神祠,藏着昔年那场“共斩”之一。祠外有一棵万年老樟树,传闻主掌青冥四州气运。
鱼符王朝女帝朱璇,要在此举办一场普天大醮,以她的性格,陆沉用屁股想都知道,她一定会劈砍四条树枝。陆沉当年远游赶赴骊珠洞天之前,曾经答应过这个朱璇,要为她和鱼符王朝带来一位首席供奉。结果陆掌教说话就跟放屁一样,一拖再拖,上次陆沉竟然还有脸去山神祠,干脆就翻脸不认账了。就像陈平安说的,青冥天下与水运充沛的浩然天下不同,水运贫瘠,如此一来,想要养出真龙,难如登天。
陈平安恍然道:“老观主离开浩然天下之前,带走了极多的东海水。按辈分,老观主算是陆掌教的师叔,将这些水运倾泻到大渎源头,陈灵均再凭此走渎入海,化龙的机会,确实不小。毕竟这般走水,以前没有过,以后估计更不会有了。老观主给予水运,功德一桩,为大渎增添水势,汹汹入海。要是陆掌教与师叔事先谈拢了,还可以将一部分功德转嫁给陈灵均,再由鱼符王朝供奉修士在两岸一路倾力护道,陆掌教暗中盯着,排除所有意外。”
陆沉看着那个青衣小童,冷哼一声:“景清道友,听见没!还在这边跟贫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看,你跟谁横呢”他娘的,这个傻了吧唧的小兔崽子,太忘恩负义了,当年若是跟着他去了青冥天下,一桩多大福缘在等着他躺着享福就是了。
由他陆沉来牵线搭桥,按照约定,先在那鱼符王朝捞个首席供奉。皇帝朱璇是个极有魄力的女子,肯定会竭尽国库保证陈灵均大渎走水成功,一切都是奔着帮他化龙而去,不出意外,他都可以与泥瓶巷王朱,去争一争世间第一条真龙的天大机缘。当人间重现真龙,身为斩龙之人的陈清流,凭此重返十四境,就得跨越天下赶赴青冥,一探究竟。即便这位剑修不掺和浩然、蛮荒的战事,也未必会斩龙。不过以陈清流的脾气,十有八九,会与朱璇还有那座山神祠,或是道场位于雍州的女冠吾洲,起冲突。不出意外的话,届时那棵万年老樟树,就会被一场问剑给砍断,朱璇还占卜个什么那么如今天下数州将乱未乱之局,就算破了。虽说还是治标不治本的手段,陆沉却可以至少为白玉京和余师兄,拖延一甲子光阴。
在这其中,得利最多的,还是陈灵均这条御江小蛇。什么都不用他做,而且注定安稳,没有什么后遗症,甚至无形中还会多出一位护道人,毕竟陈清流如果想维持十四境,世间就必须有一条真龙,且只有一条。再说了,以陈灵均这些年与那斩龙之人的相处情况来看,相信在那雍州鱼符王朝,陈灵均也只会与陈清流称兄道弟,处得很好,比如隔三岔五喝个小酒
至于走渎一事,大致如陈平安所说,碧霄师叔如今还搁放在那枚养剑葫芦内的东海之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否则陆沉就算执掌白玉京期间,也不可能拆东墙补西墙,冒天下之大不韪,倾斜整座青冥天下的水运来为陈灵均一人走渎。
陈灵均皱着眉头,竖起一根手指,神色严肃道:“让我缓缓,一时半会儿转不过脑子,我得深思熟虑再下定论……”
陆沉白眼道:“一团糨糊的脑子,你能想出个屁。”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的大致意思是说,你只要当年跟着他去了雍州,就有很大的把握,成功走渎化龙,会在浩然天下的王朱之前,成为世间第一条真龙,货真价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且不用担心会被斩龙之人盯上。飞升境,真龙,在鱼符王朝当首席供奉,身份无异于青冥的水运共主,而且最关键的,还有一张最大的护身符,因为你等同于得到了白玉京的大道庇护,一座天下,山上仙府,山下王朝,走到哪里都是座上宾,都要与你称赞一句,景清老祖,英雄了得。”
青衣小童眨了眨眼睛,山主老爷这么说就听明白了嘛,他沉默片刻,最后问了个问题:“然后呢”
在那异乡,飞黄腾达了,富贵之交,新朋友满天下,就算撇开那些只在酒桌上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不说,其中也有几个称得上是患难与共的真心好友,但是落魄山这边,怎么办陈灵均抬头望向山上,有笨丫头、小米粒、老厨子,再转头看了眼门口的仙尉道长……再远一些,不还有个抠抠搜搜、经常落自己面子,却其实始终好到跟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魏兄弟
陈平安跟陆沉对视一眼,如何
陆沉笑了笑,果然。
别人这么说,可能是悔青了肠子,明知事已至此,故作轻松言语,至少也是打肿脸充胖子,不愿承认自己错过了那么一桩机缘。但是陈灵均还真不一样。只要看陈灵均这么多年来,对那御江水神兄弟如何心心念念,一次又一次帮忙,就知道自称“御江浪里小白条,落魄山上小龙王”的青衣小童,是何等看重义气了。
朋友对我不住,总有他的难处,我却不能对朋友不地道。我不能让我的朋友觉得白交了我这么个朋友,否则就是我做人有问题。这大概就是陈灵均这辈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
归根结底,陈灵均舍不得落魄山的所有人,所有事。
陆沉一卷袖子,收起桌上那幅山水画卷,陈平安让陈灵均去火炉那边取壶添水。茶叶是今年老厨子从黄湖山那边几棵老茶树采摘下来的茶青,亲手炒制的。雨前茶就是经得起泡,又是山泉水,喝起来极有回甘。陈灵均往桌上两只碗里边倒了热水,唯独自己那只白碗好像忘了,陈平安就让他把茶壶放在这边,自己忙去。
走路有点飘,不着急登山,陈灵均先双手负后去了仙尉道长那边,拍了拍肩膀,说了几句语重心长的言语,才缓缓登山:“混江湖,义字当头,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形势所迫,偶尔磕几个头,不丢人,亦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陆沉这瓜皮,当我傻吗,成了真龙,斩龙之人不得找上门来砍我”
“啥脑子,不灵光,但凡聪明一点,都说不出这种吹牛皮不打草稿的混账话,还白玉京三掌教呢,搁我我也行,求我都不去。”
看见那个肩挑金扁担手持绿竹杖的小米粒,陈灵均双手负后,点点头,老气横秋道:“小米粒啊,巡山呢。”
小米粒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看了眼他,叹了口气,继续巡山。景清好是好,就是这脑子,唉,愁。
原本还想跟小米粒吹嘘几句的陈灵均,立即就觉得没啥意思,不扯那有的没的了,快步跟上小米粒,噼里啪啦甩起两只袖子,一起巡山,低声问道:“那边还有茶片吗前几天瞧着还有不少,装满一兜不成问题,没给老厨子偷吃了吧”
小米粒立即抿起嘴唇,转动眼珠,蓦然眼睛一亮,哎哟喂一声,跺脚道:“就说嘛,睡了觉再去看,说没就没了的!”
陈灵均佯怒道:“老厨子这馋嘴毛贼,无法无天!走,咱俩找他说理去!”
小米粒连忙拽住陈灵均的袖子,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一本正经道:“景清景清,我晓得还有个好地方,有茶片,可多!”
陆沉冷不丁道:“组词造句,层层叠叠,只加不减,过犹不及。”
陈平安点头道:“那几个分身,不会在外逗留太久。”
陆沉笑道:“大致需要多少个底本三十,还是凑足一百,或者求稳一点,三五百”
一个人说话聊天,真正用上的文字,其实也就那几百个常用字。裁玉山竹枝派那边,陈平安仔细临摹的重点人物,除了外门知客一脉的几个帮手,还有裁玉山那拨石匠,开采官白伯,水龙峰夏侯瓒和鸡足山梁玉屏,加在一起,估计三十多号形形色色人物,但是真正算得上陆沉所谓“底本”的人物,只说竹枝派一地,估计不会超过双手之数,这类底本,与是否修士、境界高低全无关系。
陆沉总觉得陈平安待在裁玉山那边,好像别有所求,而且意图隐藏极深,当然不是通过竹枝派来盯着正阳山那种小事。当陆沉决定好好推衍一番的时候,在散滩那边,就被陈平安可能是凭借符箓于玄设置的那道禁制,也可能是凭借某种本能,抓了个现行。陈平安顺水推舟,将陆沉的一粒心神丢入那座“囚笼”当中。陆沉不是无法强行破开禁制脱困,但是如此一来,就真要与陈平安彻底结仇了。陆沉从不怕谁,是只怕“非己”。陆沉修道,几无善恶,与陈平安当年心中善恶两条线极为靠拢的场景截然相反。陈平安的心境,或者说认知,如天地未开,而陆沉的一颗道心,宛如天壤之别,近乎无穷大,可谓另一种意义上大道纯粹的绝地天通。
陈平安说道:“不强求,反正以后还会游历中土神洲。”
陆沉笑道:“你这条剑道,玄妙是玄妙,不过比起余师兄寻求五百灵官,要简单太多太多了。”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不用提醒我跟他的差距,我比谁都清楚。”
陆沉疑惑道:“你又没亲身领教过余师兄的道法和剑术,怎么敢说清楚差距大小”
陈平安说道:“那就当我在吹牛。”
陆沉喝了一口茶水,嘴里嚼着茶叶。
陈平安说道:“分身在外,其实修行之外,还有一种心思,登山修行久了,就容易忘记前身。”那就待在山脚看山上风光。
陆沉点点头:“所有习惯本身,就是一种自找的遗忘。”
陈平安举起碗,与陆沉磕碰一下,都以茶代酒。只说陆掌教这句话,一般的山上人就说不出口。
陈平安笑道:“年少起,每次出门游历,看书时有个小习惯,会把不同书上提到的人物做个计数,前十人物当中,陆掌教可谓一骑绝尘,第四名到第十名,加起来都不如一个‘陆沉’。”
陆沉好奇问道:“若是加上第三呢”
陈平安说道:“也是不如陆掌教一人。”
陆沉又问:“再加上第二”
“还是不如。”
陆沉赞叹道:“原来贫道如此厉害啊。”
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抬头望向落魄山。白云生处有人家。道冠一瓣莲宝光闪烁,那粒心神归拢。
陆沉一手端碗,双指并拢轻敲桌面:“君不见人间如壁画,水作颜料山作纸。神鬼精怪满壁走,春风飒飒生剑光。贫道曾闻仙人传古语,天王分理四天下,水晶宫殿碧绿瓦。彩仗高撑孔雀扇,天女身着狒装,金鞭频策麒麟马。日对月,阴对阳。天神对地祇,神灵对仙真,雷电对罡风。左边文庙右武庙,中间犹有城隍庙。山中芙蕖云锦裳,宝瓶清供坐生凉。谁与诸天相礼敬,金钟玉磬映山鸣。杞人驾车半道返,李子树下枕白骨。尝忧壁底生云雾,揭起山门天上去……”
就在此时,从山上跑下一人,大笑道:“陆道长,又来摆摊揩油啦!当年在小镇,与你我兄弟二人眉来眼去的俏姑娘,如今早就嫁为人妇了。走,我带路,州城那边,如今好看的姑娘,何曾少了一茬老了又是一茬新,比起当年只多不少!”
陆沉听那嗓音就只觉得一阵头大,刚要脚底抹油,结果被那汉子伸手抓住肩膀,加重力道:“跑啥啊老朋友了,兄弟齐心,生意兴隆,当年你沾我的光,就没少挣银子……”
陆沉只得把屁股放回长凳,无奈道:“大风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当年只要你蹲在贫道摊子旁边,那是真没生意,挡财路还差不多。只说那些小娘子,一个个奔着贫道来的,结果瞧见你就绕着摊子走,贫道有说过半句不是吗够不够兄弟义气!”
郑大风笑呵呵道:“过去的事,提它作甚”
陆沉点点头,歪着肩膀,叫苦不迭:“疼疼疼。”
陈平安笑着起身:“你们聊你们的,你们聊的内容,我估计也听不懂。”
陆沉急眼了:“别啊,咱仨都是熟人,要聊就一起聊!”
陈平安重新坐下,问道:“陆掌教这次来浩然天下,忙什么正事”
陆沉干笑道:“陈山主要是有事忙的话,可以先走,这边有大风兄弟款待,够够的了。”
陈平安想了想:“是要找某个修士”
事实上,扶摇洲在找,桐叶洲在找,宝瓶洲也在找这么个潜在的“修士”。按照崔东山的推测,是浩然人族女子与某位蛮荒妖族修士的子嗣。崔东山就想要率先找到此人,但是徒劳无功,就像他之前想要在五彩天下找到那个小姑娘“元宵”一样,注定找即不见。
虽然陈平安说得近乎莫名其妙,陆沉还是点点头,忧心忡忡道:“很麻烦,相当麻烦!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已经找到两次了,结果都没能抓住。至于为何抓不住,看看那个蛮荒天下的晷刻就清楚了。所以文庙那边也很头疼,这次贫道主动过来帮忙,文庙就没拦着。留在浩然这边,就是个烫手山芋,既没办法斩草除根,于礼不合,又不能将其关押起来,毕竟对方目前也没犯什么错,也不好撒手不管,任其发展,只会自生不会自灭,天生的修道坯子,保管是走在路上捡着钱、上一趟山就能捡着道书秘籍的。要说悄悄让某个大修士盯着,等着对方犯错,然后杀掉,不还是属于不教而诛吗要说耐心教以诗书仁义、圣贤道理,又有谁肯接下这么一桩天大的因果即便有人肯接下这么个烂摊子,当真以为能够改变轨迹改变结果了如果贫道没有猜错的话,在那个孩子心中,已经对整个浩然天下产生了巨大的敌意,比如……亲眼见到与世无争,甚至是……一个好人的父亲,只因为捞取战功,被浩然修士不问青红皂白就杀了,甚至那个孩子都来不及知道父亲是蛮荒妖族。母亲也被殃及,若是妇人的姿色再好几分,那些浩然修士再不当个人贫道的这个猜测,还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罢了,事实上,可以有无数种更坏的情况和结果。他对浩然天下深入骨髓的敌意,会随着岁月的推移,以及他在修行路上的登高,水涨船高。蛮荒天下死在这边的妖族,那些所有纯粹的恶意,会用一种很难观测和追查的古怪方式,不断传递,叠加在这个修士身上,直到某天,比如等他跻身了飞升境,才会水落石出。但是等到那个时候,他多半已经身在蛮荒天下,与斐然、绶臣站在一起。极有可能,这次两座天下差点相撞,就是某个家伙有意为之,只为了让这个孩子用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快速成长起来。礼圣每十年一次离开浩然天下,去往天外,此人身负气运就会悄然壮大一分,而且境界攀升不会太快,免得露出马脚。亏得你没冲动行事,若是中土陆氏的那座司天台和芝兰署都被毁掉……这也就罢了,修缮砸钱而已。若是陆氏阴阳家的观天者和测地者,因为一场问剑而伤亡惨重,零零落落不剩几个,再加上那个家主陆神被砍得跌境,那就真是后果不堪设想了。陆氏如今有一双男女,属于天造地设,道心精纯无瑕,整个浩然天下,不能说只有他们能够找到那个修士,文庙那边还是有高人坐镇的,但是有他们没他们,的的确确,还是很不一样的。如果他们两个,那天晚上跟你、小陌先生,还有谢姑娘对上,如何是好岂不是一笔天大的糊涂账了”
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通,陆沉赶忙喝光了一碗茶水:“好久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贫道差点没喘上气直接嗝屁。”
郑大风笑道:“那我认你当个爹,赶紧立个遗嘱,遗产归我。”
陆沉满脸哀怨:“大风兄弟,这是人说的话吗”
陈平安问道:“退一万步说,假设文庙如何都找不到此人,从今天算起,距离此人跻身十四境,最短多少年”
陆沉说道:“贫道只说一种猜测,作不得准,事先说好,仅供参考啊。比如此人甲子过后才洞府,百年之内却可飞升。至于飞升境过后,需要耗时多久合道十四境,就难说了,短则百年,长则千年大风兄弟,贫道替你说了这句话便是,贫道说了等于白说。”
陈平安继续问道:“那你找到此人的把握有多大”
“卦象很怪。”陆沉抬起手,双指抵颔做捻须状,“实不相瞒,真只差毫厘,就被贫道找到蛛丝马迹了,结果等到贫道踏足宝瓶洲,立即就断了线索。”陆沉摆摆手:“只是听上去可怕而已,我们再把话说回来,一个百年飞升境而已,又能如何至于百年复百年之后,或是千年以后,撑死了,就是人间多出一个十四境,好像……也就那样了。”
郑大风淡然说道:“将来等到此人对整个浩然天下大开杀戒,当他问心无愧地以恶意报复恶意时,又有几个人记得当年一个孩子看待世界的眼光,可能……连他自己都忘了吧。”
年轻道士默不作声,陈平安脸色晦暗。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喃喃道:“怎么办呢”只能是顺其自然地力所能及再顺其自然吧。
陆沉轻轻摇晃身体,突然问道:“陈平安,你要是见到此人,会怎么做”
陈平安起身说道:“平常心。”
陆沉转头看着那个走在台阶上的青衫背影。
郑大风一拍桌子:“陆道长,咱哥俩啥时候去州城摆摊”
陆沉吓得一哆嗦,说话都不利索了:“大风兄弟,我看就木有咋锅必要了吧。”
先前与师尊和碧霄师叔喝了顿酒,之后陆沉就立即跑了一趟白玉京的镇岳宫烟霞洞,果然有所收获,张风海这小子很有能耐,竟然算出了大半句话,是板上钉钉的谶语:“道丧三百年而得此君。”经过陆沉的推衍之后,更加接近真相了:“道丧五百年乃得陈君。”
可问题在于陈平安姓陈,实则大师兄如今也姓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