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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5章 风雨桃李荠菜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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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5章风雨桃李荠菜

陈平安重新落座,就听陆沉跟郑大风在那边瞎扯闲天。

“大风兄弟若居儒家门内,道力不在董、韩两位教主之下。”

“这种话你得去中土文庙门口嚷嚷去,才显诚意。你敢吗”

“儒家规矩多,大风兄弟,愿不愿意去青冥天下某地高就贫道愿意为你鼎力引荐,白玉京内外,随便挑。”

“吾洲那婆姨,脾气太过凶悍,年纪也大了点,我未必压得住她。朝歌早就有了道侣,如果没记错好像都摆过喜酒了。两京山和大潮宗如今已经联姻,当那第三者插足到底不妥,免得徐隽受了情伤,从此一蹶不振。莫非是朱璇姐姐的鱼符王朝,抑或是那白藕妹子的青神王朝”

聊着聊着,双方就坐到了一条长凳上,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想来双方当年交情是相当不俗的。

陈平安刚要起身,陆沉就赶忙摸出一只铭文繁密、落款是琳琅楼的锡罐,给山主和郑大风都换了茶叶,再添了热水,说道:“尝尝匡庐山的云茶,贫道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来这么点,代价不小,如今山门口专门为贫道立了块碑文。大家都是修道之人,怎么火气这么大,几斤茶青而已。陈平安,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如果赶巧,咱们俩可以同行一段山水路程,有个伴,不至于太闷。”

陈平安岔开话题,问道:“玉枢城张风海,是不是已经离开镇岳宫烟霞洞了”

陆沉点头道:“他会参加三教辩论,白玉京就对他网开一面了。不过这小子脾气冲,脑子里有犟筋一般,已经脱离白玉京道官谱牒,甚至连玉枢城道牒都不要了。那两个历来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的城主师兄,又喜又怒,找不到师弟张风海的行踪,就知道捡软柿子拿捏,只会拿贫道撒气,当出气筒,到南华城大闹了一场。真当贫道是吃素的吗泼妇骂街谁不会贫道可是在槐黄县城摆过十年摊子的!”

因为陆沉提及骂街一事,陈平安便问道:“程荃”

当年在城头,程荃与赵个簃两位老剑修,都对二掌柜很是佩服,与剑术高低完全无关,作为外来户的年轻隐官,就只是在他们最擅长的领域,恰巧完全碾压了他们。

陆沉笑道:“他与纳兰烧苇,如今将岁除宫水中央那处歇龙石作为炼剑道场,混得风生水起,岁除宫的排外和护短都是极负盛名的,将来出门游历,只管在十四州横着走。至于董黑炭和晏胖子几个,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退一步说,只要有刑官豪素坐镇,只有他们欺负别人的份。”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突然小声说道:“你欠于玄的三百颗金精铜钱,贫道小有积蓄,生平最见不得朋友欠债不还,一想到这个就会浑身不自在,故而已经帮落魄山垫上了,就咱俩的交情,些许钱财,休要再提!”

陈平安冷笑一声。

陆沉悻悻然:“好吧,与你实话实说了,其实是贫道与于老神仙好说歹说,磨了好些嘴皮子,才帮着落魄山免掉这笔债务。”

陈平安微笑道:“陆掌教除了喜欢揽事,揽功的本领也不小。”

陆沉疑惑道:“老秀才已经与你说了此事”

陈平安皱眉道:“什么意思”

陆沉脸色尴尬,只得老实交代其中缘由:“贫道离开白玉京,来浩然之前,确实跑了一趟天外星河,与于玄相谈尽欢。老神仙主动提及三百颗金精铜钱一事,说老秀才与他坐而论道一场,大道裨益颇多,他脸皮薄,金精铜钱与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就一笔勾销了,‘些许钱财,休要再提’。贫道只是帮于老神仙捎话而已,他还说下次陈山主做客中土神洲,哪怕他于玄不在宗门内,可以直接与填金峰那边再借三五……五六百颗金精铜钱,他已经与正宗、上宗那边管钱的两个嫡传弟子都打过招呼了,届时陈山主只需开口就有钱拿。”

说到“三五……”一语之时,见那陈平安眼神好像不对劲,陆沉瞬间心领神会,立即改口,将数量直接说成了五六百颗。贫道义薄云天,愿为自家兄弟两肋插刀,这个锅,贫道背了便是!

陆沉试探性问道:“六个分身,受限于符纸品秩,好像境界都不高,真不需要贫道帮忙护道”

“免谈。”

陈平安起身告辞,独自默默登山。

如果陆沉没有胡说八道,落魄山泉府等于凭空多出三百颗金精铜钱,若是都炼化了,虽然无法提升井口月的飞剑品秩,但是分化出来的飞剑数量可以显著增加。

之后禺州之行,除了见一见大骊皇帝陛下,就是不知道大骊国库里边,如今还有多少金精铜钱的盈余。当然还要去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在确定林守一的父亲没有参与当年那桩恩怨之后,陈平安的那种如释重负,不足为外人道也。

今年清明节这一天,玉宣国京城,马苦玄要拦着,他大可以试试看。至于会不会牵扯出真武山、宝瓶洲西岳山君府,都无妨。

再就是先前在牛角山,陈平安答应了张彩芹和洪扬波,年中时分要参加青杏国观礼。而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陈平安已经打定主意撂挑子不过问了,全盘交给崔东山和青萍剑宗去跟各方势力磨合。

之前在天外,陈平安确定了一件事情,文庙确实要封正宝瓶洲五岳,魏檗、晋青等五位山君,即将获封神号。

至于那场三教辩论,陈平安还在犹豫要不要旁听,如果参加,要不要带仙尉。

当务之急,当然还是重返玉璞境。

之后与刘酒仙一起游历浩然天下,原本皑皑洲刘氏家族和沛阿香的雷公庙,都是一定要去拜访的,现在陈平安已经懒得去刘氏家族了,关系没熟到那个份上,就只是个不记名客卿而已。

门口那边,山主一走,很快就多出了小陌和谢狗。

陆沉看着那个貂帽少女,貂帽少女弯曲双指,指了指眼睛,示意这位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管好那一双贼亮招子。

陆沉以心声说道:“万物兴歇皆自然,天生旧物不如新。只是谢姑娘想要偷天换日,凭此合道,在贫道看来,大不易啊。”

谢狗咧嘴笑道:“事在人为。”然后谢狗可怜兮兮开口道:“小陌,这个道士偷偷调戏我,方才他的心声言语,荤得很哩。”

郑大风立即举起白碗:“我可以拿陆道长的狗头做担保,是陆道长做得出来的事情。”

小陌笑了笑,显然没当真:“郑先生莫要说笑了,我信得过陆道长。”

陆沉朝小陌先生竖起大拇指,喝了口茶压压惊:“再说了,荤口念佛好过素口骂人。”

谢狗嗤笑道:“你一个道士,还会吃斋念佛”

陆沉点点头:“贫道遇到难关,过不去的坎,总要在心里边默念几遍佛祖保佑,阿弥陀佛。”

谢狗有些疑惑,眼前道士,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很难杀吗有多难杀

陆沉却转头望向落魄山中。山上有个被裴钱说成“厨子里边最能打的,武夫里边厨艺最好”的佝偻老人,笑眯眯望向山脚。

别后不知君远近,醉中忘却来时路。

天地寂静,只有山门口竹椅那边的细微翻书声。一楼竹屋内,陈平安继续“抄书”。

陈平安主身所在的那座心湖畔,已经站着数十人,比如夏侯瓒、梁玉屏,他们的姿态神色,缓缓变幻,如水流转,他们的穿着衣饰,纤毫毕现,即便是一位大修士凝神望去,其法袍每一根丝线的破损都契合“道理”。既然本就皆是经过光阴长河反复冲刷的真实之物,自然无破绽可言。而他们所说过的每句话,其文字都飘荡在空中,如一群飞鸟萦绕高山,徘徊不去。

落魄山和青萍剑宗。上宗有集灵峰的藕福地,下宗有密雪峰的长春洞天。

洞天内有山名为赤松,自然是因为山中多古松。按照崔东山的解释,是因为上任主人清心寡欲,不喜喧哗,便施展了一种极为高明的“封山”之法,使得山中至今未能出现一头开窍的草木精魅。当然,如今已经被崔东山解除了这道封禁,相信过不了多久,山中就会陆陆续续出现开窍的古松木精,不过草木之属从开窍到炼形,难度不小。

原本在此山中结茅练剑的于斜回和何辜,如今都外出游历了,忙正事,说是为了开凿大渎一事,他们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只留下柴芜、白玄、孙春王和程朝露几个。柴芜已经跻身玉璞境,如今是最闲的一个了。

白玄几个难得今天都是练剑空隙,聚在了一起。柴芜察觉到这边的聚会,才赶过来凑热闹。

瞧见那个手里拎着酒壶的小姑娘,白玄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哎哟喂,这不是有那仙长嘛,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晚辈境界低家底薄,寒舍无酒,招待不周,罪过罪过。程小厨子,还愣在那边做什么,赶紧给咱们有那仙长磕几个响头赔不是……”

坐在一旁的孙春王,瞥了眼满嘴酸话的白玄,每次都这样,没完没了,亏得柴芜的脾气好,换成是她,真不惯着白玄。

白玄其实也就是心里不得劲,过过嘴瘾,要说真嫉妒柴芜,见不得她好,还真犯不着,不至于,当他志在证道飞升的白大爷是啥人了!

只是自打柴芜跻身了玉璞境,白玄就觉得自己这辈子跟“天才”二字,算是彻彻底底做不成亲戚了。毕竟自己与那个号称“小隐官”的陈李,白玄都不觉得差距有多大,随便加把劲,稍微努把力,也就把对方超过去了。结果柴芜直接从练气士三境柳筋境,一个蹦跳,就到了玉璞境,这让白大爷咋个办

难道狠狠心,让隐官大人砍自己几剑,先从洞府境砍回三境吗问题在于,即便如此他白大爷也只是跟在“草木”这个丫头片子的屁股后头有样学样啊,不还是在气势上先输给她一筹了

实在无聊,白玄就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郑重其事,搓搓手,这才慢慢翻开这部英雄谱。第一页,就有刚认识没多久的九弈峰剑修邱植,好兄弟。难怪隐官大人总喜欢出远门,走江湖,约莫朋友都是这么来的,天上掉不下来,得靠缘分,自己去找,去结交。

白玄转头说道:“小厨子,你也学拳——”

程朝露立即摇头如拨浪鼓,斩钉截铁道:“我就算了,学拳资质太差,根本不够看的,就不滥竽充数了!”

看在同乡的分上,白玄继续劝说道:“小厨子,做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在旁边吆喝几声,也是好的嘛。”

白玄见那胖子还是直摇头:罢了罢了,反正不差一个程朝露,跟那个翩然峰白首是一路货色,全无胆气,都是包。尤其是白首,亏得都姓白,白家儿郎皆豪杰,下次见面,非要劝他一劝,把姓氏改了吧。

宝瓶洲南部,云霄王朝的东北边境,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身边跟着一个手挽拂尘年轻女冠,他们来到一座山脚就停步。

女冠微笑道:“水井,你那朋友,怎么挑了这么个灵气稀薄的地方开山立派”

董水井说道:“他打小就是这么个性格,不喜热闹,巴不得谁都不认识他,只喜欢闷声赚钱。”

此山主人,一掌门一掌律,联袂下山迎接贵客。

下山途中,吴提京开玩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胡大掌门,你可得悠着点,小心被骗了还给人数钱。”

胡沣说道:“在看待钱财一事上,董水井跟你是差不多的,都不贪,信得过。”胡沣这辈子只有一个半朋友,身边吴提京算一个,山脚那个同乡董水井,算半个。

吴提京抬了抬下巴:“董水井身边那个道姑,瞧着气象不俗。”

胡沣说道:“不出意外,是灵飞宫现任宫主。”

果不其然,双方碰头后,董水井就介绍起了那位同行的女冠,灵飞宫现任宫主黄历,道号“洞庭”。

早年灵飞观位于旧白霜王朝境内。之前旧白霜王朝被一路南下的大骊铁骑攻破京城,国祚断绝,如今变成了版图略小的云霄王朝。前不久灵飞观也由观升宫,只是不在云霄王朝境内。

传闻这位玉璞境女冠,极擅长青章祝词,修六甲上道,能够请神降真,役使万鬼,驱策阴兵。她在宫观之外的两国边境,开辟出一座阴兵数量众多的古战场,作为她的第二道场,如今极有声势,云霄王朝为此头疼不已。

董水井的第一个生意伙伴,其实是胡沣。在那旧龙州新处州地界,董水井有个“董半城”的绰号,他之所以能够发迹,胡沣是有不小功劳的。

见了面,董水井也没有如何客套寒暄,直奔主题:“胡沣,还记不记得你交给我的那笔本金数目,以及我们当时的分账约定”

胡沣点点头。贫苦出身,又不是那种大手大脚、不把钱当钱的主,胡沣虽然对这笔钱财不是特别上心,但肯定记得清楚账目,懒得催而已。

两拨人,一起登山,边走边聊。

胡沣当时在龙须河里捡到了品相极好的八颗蛇胆石,分别卖给了福禄街李氏和桃叶巷的一位老人。胡沣虽然年少,却经验老到,将蛇胆石对半分,两边不得罪,得到了两大摞银票。之后胡沣只了一小部分银子,就在州城买了一整条街的宅子,得到了三十余张衙门户房交割的地契。那会儿州城内的宅邸还是极低的价格,再加上大骊朝廷有意从洪州、郓州几地“填充”旧龙州,为了鼓励别州富豪、百姓移民至此,龙州官府的许多政策都是独一份的让利于民。胡沣将其余家底一并交给了董水井打理,算是入伙。除此之外,因为年少时经常跟着爷爷走街串巷,胡沣收了一大堆的“破烂”,多是铜镜、古钱币之类的不起眼物件,这些都交给董水井,让其帮忙售卖。卖高卖低,胡沣都没有过问,反正董水井只管做买卖,全亏了都无所谓,若是挣了以后双方分红。

当年董水井将这些“破烂货”高价卖出,折合成雪钱后,胡沣的两笔神仙钱,差不多占了董水井的三成家底。

董水井笑道:“现在有两种方式,第一,我们就此拆伙,你收回本金和分红。第二,本金继续留着,先收取第一笔分红,以后的分红我让人年年送上门来,嫌麻烦,十年,一甲子,都是可以的。”

胡沣毫不犹豫地说道:“第二种,十年分红一次就可以了。”

吴提京随口问道:“要是胡掌门选择第一种方式,可以拿到多少颗谷雨钱”

胡沣也有些好奇,几十颗少了点。一百颗,数百颗反正只要有一百颗以上的谷雨钱,那么山门就可以很轻松地渡过眼前的难关了。

董水井笑着报出一个数字:两千两百颗谷雨钱。

胡沣以为自己听错了。吴提京则只有一个感觉:莫非赚钱是这么一件容易的事情吗董兄,以后带带我

董水井从袖中取出一件方寸物,是一把并拢起来的折扇:“里边有两百颗谷雨钱,至于这件方寸物,就当是恭贺胡掌门和吴掌律开山立派的贺礼了。这把扇子没有设置禁制,打开就是开门了,扇有善缘,谐音善有善缘嘛,就当是讨个好兆头。希望我们双方的合作,能够细水长流,长长久久。”

胡沣没有矫情,直接收下了那把折扇。吴提京对董水井的印象又好了几分,确实是个爽快人。

胡沣难得开句玩笑:“早知道可以这么赚钱,我当年就不钱买下那些州城宅子了。”

董水井调侃道:“按照目前的分账,当年你差不多是把一颗谷雨钱当成雪钱开销了。”说到这里,董水井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当掌门的人,少年时就尽显阔气风采了。”

董水井问道:“胡沣,你当年在老瓷山捡的那些碎瓷片,愿不愿意出售”

胡沣摇摇头,然后笑着补了一句:“你要是先说此事,不提分红,我咬咬牙,也就卖了。”

董水井笑道:“跟别人做买卖,可能是这么个法子,跟你就不玩这些虚头巴脑的路数了,同乡之谊,还是要讲一讲的。”

同乡之谊,兴许很多人听了觉得滑稽,胡沣却不会。董水井确实在乎,胡沣也由衷当真。

董水井径直说道:“那就再商量个事,我想跟你买下那座蝉蜕洞天。”虽然失踪已久,但是这座洞天始终位列三十六小洞天之一。

胡沣摇摇头。至于董水井是如何晓得这座洞天在自己手上的,胡沣不愿意多问,他相信董水井没有恶意。总有些人,好像天生就能够让旁人信赖。其实胡沣如此看待董水井,董水井和吴提京,亦是如此看待他胡沣。否则一般练气士早就疑神疑鬼起来了,至于山泽野修之间,估计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杀人灭口了。

吴提京瞥了眼董水井身边的女冠。黄历则与少年剑修报以微笑。

董水井笑道:“不着急拒绝,先听听看我的开价,第一,我开价一万颗谷雨钱,购买蝉蜕洞天。”

“第二,准确说来,我是只与你购买蝉蜕洞天的所有权,六百年内,不会干涉你们的使用权,你们就算掏空了洞天内的天材地宝,我都不管,只余下一个空壳,都是没问题的,六百年之后,我才收回这座洞天。当然,你们要是觉得期限太短,可以再谈。”

“第三,我当然没有这么多的现钱,一万颗谷雨钱,毕竟不是小数目,所以分三笔支付。第一笔,三千颗谷雨钱,现在就可以给你们。第二笔,一百年之后,四千颗。第三笔,三百年后,全部付清。这四百年,就当是我逾期付款,利息另算,如何”

吴提京惊叹不已,再不把钱当回事,也被董水井的大手笔给震慑住了,忍不住一手肘打在胡沣肋部,直截了当说道:“胡沣,我觉得可以谈啊!”

六百年,就凭自己和胡沣的修道资质,即便不动那些剑仙遗蜕,剑意还能学不到手

胡沣摇头说道:“不谈这个。”

董水井也不愿强人所难,笑道:“没事,哪天改变主意了,记得第一个找我,这总能答应吧”

胡沣点头道:“这个没问题。”

众人还未走到半山腰的那两座毗邻茅屋,董水井就停下脚步,拱手告辞道:“回了,黄宫主还有一大堆事务需要处理。胡沣,说真的,我都没眼看,连我这种已经很不讲究的人,都觉得你们这个门派实在是太寒酸了,就说我当年的那间馄饨铺,都比你们强上几分。”

胡沣笑道:“你们下次再来这边,肯定不一样了。”

董水井聊完事,水都没喝一口,就带着女冠黄历一同下山,到了山脚,黄历便祭出一艘符舟,两人腾云驾雾而去。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雷厉风行。

吴提京一向极少认可某人:“这个董水井,算是个厚道人。”

胡沣点点头:“我爷爷曾经说过,精明,聪明,智慧,三者是不一样的境界,还说一个天生有慧根的人,虽然容易被世俗红尘浸染,但是只要有慧根,就更容易‘转念’和‘回头’。当年爷爷去老瓷山找我,第一眼看见董水井,就说三岁看老,将来肯定是个手头不缺钱的人,而且最大本事,是挣了大钱,还能留得住钱。”

“其实董水井很早就不读书了,是靠开馄饨铺和卖糯米酒酿发家的。在那之前,我还劝过他,让他留在那个齐先生身边念书,只是董水井打定了主意,说反正读书也读不过林守一,不如早点赚钱。”

吴提京笑道:“看得出来,那个灵飞宫的黄历,对董水井就很客气。”

作为仙君曹溶的嫡传弟子,继承了灵飞宫,按照道门法统的辈分算,她可就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再传弟子了。这么一位要靠山有靠山、要境界有境界的道门女仙,好像扈从一般,陪着他一起登山。由此可见,董水井是真发达了。

云海滔滔,符舟之上,女冠笑问道:“水井,真不跟我一起去那清静峰金仙庵看看”

董水井摇头道:“我要去一趟苗山。”

“赊刀人就是忙碌。”

“人忙心不忙。”

大骊禺州境内,荆溪之畔,有座香火只能算是一般的古寺,虽是千年古刹,却因为属于佛门最讲究清规戒律的律宗一脉,即便是初一十五,香客也算不得多。这还是近些年来,大骊朝廷开始在各地敕建寺庙、推广佛法,想必在这之前,寺庙真是香火一线如坠的惨淡境况了。若是在中土神洲,或是佛法昌盛的流霞洲,以这座寺庙被誉为宝瓶洲律宗第一山的佛门崇高地位,香火鼎盛,可想而知。据说这座寺庙的开山祖师,曾经担任中土神洲某座著名大寺的上座,还参加过一位三藏法师的译场。

记得年少时,陈平安与姚师傅一起进山寻找合适的瓷土,老人曾经自言自语一句:“树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窝成了佛。”

一位两鬓霜白的年迈书生,貌似古稀之年,相貌清癯,在此借住多日,经常与大和尚请教律宗学问,尤其是那部《四分律》。

先前陈平安收敛心神归位,这位“居士”不愿在寺内显露,便立即施展了遁地法,寻了处山野洞窟“蝉蜕”为一纸符箓,等到陈平安重新散开心神,再悄然返回寺庙,过山门,入客房,点灯抄经。

今天午时,乌云密布,天将大雨,一时间白昼晦暗如夜。

头别木簪的襦衫文士,坐在廊道中的一张蒲团上,手持一串念珠,轻轻捻动珠子。来这座古寺数月之久,文士身边并无书童、仆役跟随,只带了些许行李,衣笥、书箧而已,一切从简。

寺内藏书颇丰,惜半残蚀,多虫蛀。大雄宝殿前边有小池,池中金鲤、金鲫数十尾,鱼鳞灿灿。按照山志记载,历史上,曾有仙君异人豢数条小龙于池,皆尺余长,蛇首四爪。有附近香客自年幼到古稀,甲子光阴,每次来寺庙烧香,都会看几眼水池,不见它们有任何茁壮老死的迹象。传闻曾有外乡毛贼数次闻风而动,夜中潜入寺庙,捕捉小龙装入水瓶内,携带离去,小龙皆半途逃逸,自行返回寺庙池内,水瓶封禁俨然。只可惜一场暴雨过后,小龙皆随云升空,就此销声匿迹,如今水中金鲤、金鲫,据说都是受龙气浸染之缘故,才由最初的青黑转为金色,它们久听梵音,晨钟暮鼓,在此闻道修行,求转人身。

襦衫文士是个大香客,寺内僧人之前见其谈吐不俗,京城口音纯正,怀疑此人为达官显贵,经常与其主动攀谈,旁敲侧击。后来文士百般解释自己并非出身官宦家族,久而久之,僧人们恭敬之色渐淡,倨傲转浓。有一沙弥则笃定此人是大商巨贾,常问诸多外乡州郡事,经常主动邀请文士一起登山赏景。山巅有一处崖畔,常起白云,云势极宽,凝如玉脂,如雪芝之海,唯山立不移。小沙弥只需叩窗,言“云起”二字,文士便会换上草鞋,手持两支游山之竹杖,借与小沙弥一支,一同登山。云雾缭绕满山,登山时浑然不知是山起入云,抑或是云下接山。

寺侧有泉净且冽,山僧以青竹长筒引入灶房,煮茶甘甜。那年老文士在此长住,每日都会抄经。随身带有一方古砚,文士经常亲自持砚去往青筒,汲泉而归,用以研墨。后山有御碑亭,是前朝皇帝为太后祈福所立。亭外道旁犹有十数石碑,多是当地官员祈雨而起,碑文皆言此寺求雨灵验,与朝廷奏请寺田几亩云云。

禺州境内,百里不同天,自古午时便有晴天响雷的异象,而且沛然水汽遇高山而阻,若两兵相接,沙场对垒,故而山中古寺多暴雨,声势惊人,若旱蛟赴壑,急急匆匆,往往短则一盏茶工夫,长则一炊,即可复见天日。土人皆言有隐龙行雨至人间,拖尾过此山也。

历史上,这座古寺曾多次遭受兵灾和雷击,一次次毁弃和重建,所幸寺内功德碑上都记得清楚。

曾有巡夜僧人目睹古怪一幕,电火交织一团,自窗户而入,亮晃晃蹿上屋檐。天火灼烧屋内神像的金粉佛面,熄火之后,佛像面有泪痕,而大殿栋梁、窗户皆无损,还有一尊骑着狮子的佛像也破裂了,所涂金粉也都熔化如水,其余颜色如故。

等到现任住持在此驻锡,升座讲法,每逢夜间雷电,一处塔顶便会金色绽放,若流星四散。但是别处再无古怪异象,寺庙一时间香火大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愿意绕过诸多道观、寺庙来此敬香。

不承想这位和尚竟然为僧人和香客一一详细解释了他亲自绘制图纸的屋脊鸱尾,为何能够防止雷击和天火,那寺庙内的塔尖为何要镀上一层金,以及那根直达地底的塔心圆柱,材质是什么,为何会在古书上被称为雷公柱,建造地底下那座“龙窟”的用意是什么……总之按照老和尚的说法,其实没有那么玄乎,与鬼怪作祟、祥瑞皆无关系。

在那之后,寺庙内外,不管是听得一知半解,还是完全听明白了,都觉得这雷击天火,好像无甚意思了。古古与怪怪,道破就见怪不怪;神神和奇奇,看穿便不值钱了。只是老和尚如此作为,直接导致好起来的香火,再次冷落下去。为此,庙内僧人不是没有怨言,只是老和尚是大骊朝廷钦定的住持,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这位在庙内借住的陈居士,也曾好奇询问,大和尚为何如此“多此一举”。

老僧的解释很简单:“佛法不当以神异示人。”

居士便好奇询问:“佛门有神通,不是方便法门吗”

老僧笑言:“终究只是方便法门,并非不二法门。”

双鬓霜白的书生点头道:“善。”

“既然居士也信佛,那贫僧就有一问了。”

“大和尚请问。”

“你觉得佛法是厌世之法吗”

“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居士沉默片刻,给出这用来壮胆和当作定心丸的三句后,“如果仅限于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佛法……自然是厌世的。”

老僧轻轻点头,笑着离去。

大雨将至,文士起身行礼。一位老僧停步还礼,走入廊道中。

老僧笑道:“原来陈居士是修道之人,修行雷法”

文士点头道:“不敢说登堂入室,略懂皮毛而已。”

老僧笑道:“如果陈居士是为了修行而来,不管是引雷还是炼物,陈居士岂不是都要白跑一趟”毕竟如今寺庙只有避雷而无引雷了。

历史上本寺有武僧修行神通,作金刚怒目,外出降妖除魔,寺庙为此专门开辟出一间引雷屋室,内有木鞘的百炼刀剑。每当雷击过后,刀剑往往就在鞘中熔为液,而刀鞘依然完整。此外还有各类镀金、镶银的漆器,让上面的金银全部熔化,流入专门设置的众多器皿中,再用山上冶炼秘术将其重铸为崭新刀剑,或是将其当成符箓“丹砂”,用以画符,皆能震慑鬼物邪祟,无往不利。

文士摇头道:“只是慕名而来,与方丈请教佛理。”

老僧问道:“佛家八万四千法门,唯有律宗最为清苦。陈居士既非佛门中人,为何独独对我们律宗感兴趣”

律宗可谓戒律森严,持戒修行,公认最苦。

“先难后易难也易。再者不敢与大和尚打诳语,只是在寺内苦修,出了寺庙山门,另有修行法。”

老僧闻言点头道:“在此敬过香拜过佛,出了山门,也是修行。”

文士问道:“芸芸众生,各有业障,如何教以因果报应之说”

老僧笑道:“因果一说,古来圣贤不必信,痴顽愚人不肯信,机巧小人不敢信,中人则不可不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天边闪电雷鸣过后,骤然间大雨滂沱,就像一座悬天巨湖漏了个口子,大水肆意倾泻人间。

老僧盘腿而坐,闭目养神。

文士轻轻捻动一颗颗念珠。

檐声如瀑,雨幕如帘。

水深无声,大雨不长。

雨后初霁,暖日和风,青山带雨翠欲滴。

老僧睁开眼,轻声笑道:“城中桃李愁风雨。”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春在溪头荠菜。”

宝瓶洲南方地界,陈平安确实游历不多,除了上次与宋前辈一起走过一段山水路程,每次南下,陈平安都是乘坐渡船去往老龙城。先前答应了青蚨坊张彩芹和洪扬波,要去青杏国参加那场储君的及冠礼,陈平安就想要多了解一些青杏国的世情风貌。青蚨坊所在的地龙山渡口就属于青杏国柳氏。因为位于齐渡以南,青杏国得以脱离大骊藩属国身份,重整旧山河。柳氏皇帝如今年纪不小了,已经将近古稀之年,本该立储树嫡,守器承祧,只是不知为何,柳氏皇帝却是立幼子为一国储君,又破例为这个年轻太子举办一场对外的及冠礼,也算是一种铺路。

青杏国新任国师是洪扬波的山上老友,而青蚨坊的东家女子剑修张彩芹,她所在家族,却不在青杏国境内,而是更南边的梅霁国,其家族是一个将相辈出的头等豪族。梅霁国的天曹郡张氏,在以前的宝瓶洲中部偏南地界,是一个很有底蕴的仙家门阀,在山上的名气,要比民间更大。

余霞散绮后,圆月又摇金。

一位神色木讷的背剑少年,独自行走在月夜中的荒郊野岭。凭借月色照耀和异于寻常的眼力,少年正在翻看一本兵书。

这是一处潦草打扫过的战场遗址。早年青杏国朝廷在这办了场水陆法会,户部拨下来的银子,层层克扣,八万两纹银,最后真正用在这边的,恐怕还不到八千两。

天不管地不管,朝廷想管管不了,修士管过还吃个大亏。故而淫祠神祇,山精水怪,凶鬼恶煞,阴灵邪祟,纷纷聚集在这方圆千里之地。好像天曹郡张氏曾经秘密派一拨张氏子弟,结果铩羽而归,折损颇多,使得这一处地界,聚拢了更多闻讯赶来的穷凶极恶之辈。

这个脚踩一双草鞋的背剑少年,走到一处孤零零的高山山脚处,便合上那本书,收入袖中,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开始独自登山。

历来登顶天地宽,人间春色从容看。只是这处山巅所见,四周天地间都是瘴气缥缈的阴恻恻景象。

极尽目力,远处荒原,白雾茫茫,依稀可见一高一低两座山峰,若依偎状。山中有两粒萤火,多半是山中府邸,灯火通明。去往两座山头的大地之上,还有一条缓缓移动的红色丝线,约莫是有一支队伍在赶路,浩浩荡荡,点燃了火把,高悬大红灯笼。

等背剑少年走入山顶一处平坦大石岗后,已经有旅人早早在此歇脚,他们架起火堆,一口大锅内,沸水噗噗作响,翻滚着牲畜的各类下水。

一个背对着少年的干瘦身影,正蹲在地上,手拿一只勺子,尝了尝汤水滋味,摇摇头,又拿起脚边的瓶瓶罐罐,往里边倒去。还有个肩挑油纸伞的女子,面朝崖外,不见容貌。距离少年最近的,是个脸色惨白的年轻男子,像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将那货郎担放在一旁,箱子里堆满了各种衣饰的纸人和纸质元宝、银锭。他们对于少年的到来,都浑然不觉,也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没过多久,四个脚夫挑着个简陋轿子,轻声闷喊着号子走过来,竹编轿子上边坐着个身披鹤氅的中年文士。落轿后,四名精壮挑夫便杵在原地,双目无神。那个文士腰系一条青玉材质的蹀躞,上面悬挂着各色官印、兵符,琳琅满目。

鹤氅文士瞥见那个清秀少年,竟是一张陌生面孔,便小有意外,犹豫了一下,沙哑开口道:“这位小兄弟,是艺高人胆大,不惧瘴气,还是运道不好,误入此地,又或者是与我们是同道中人,奔着合欢山那桩艳福来的”

不承想那少年是个脾气极差的主儿,闻言只说了一个字:“滚。”

文士吃瘪,洒脱一笑:“现在的少年郎,一个个的,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货郎笑出声,不知是危言耸听,还是别有用意:“如果不是天曹郡张氏子弟的话,那你是年纪轻轻就想不开了,敢这么跟我们白府主说话,是想着早死早投胎吗”

鹤氅文士赶紧摆手:“小兄弟莫怕,别听这个病秧子乱说,鬼话连篇,信不得,谁信谁死。”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眯起眼,举起那枚铜钱,透过孔洞望向鹤氅文士,竟是一副枯骨,再稍稍转移铜钱,观察起那个货郎,倒是个阳间人。

货郎有点幸灾乐祸,哈哈笑道:“白府主,露馅了吧,没想到这位小哥还有此等傍身手艺吧”

鹤氅文士笑道:“出门在外,跋山涉水,谁还没点三脚猫功夫否则活不长久。”好言难劝找死鬼,这个暂时不知身份根脚的少年,要是觉得那个货郎才是好人,就去死好了。

货郎笑道:“少年郎,既然有此手段,就不看看这口锅内所煮食材是何物,还有那位撑伞的姑娘,长得到底好不好看”

背对众人的女子拧转伞柄,油纸伞轻轻旋转起来。

背剑少年说道:“他们对我都无杀意,看什么看挑衅吗”

货郎咦了一声:“不承想还是个懂点江湖规矩的,如此说来,肯定不是天曹郡张氏子弟了,他们可都是些眼高于顶的仙裔。”

鹤氅文士点点头:“吓了我一跳,差点以为是张家子弟,或是金阙派的谱牒仙师,吃饱了撑着要来这边替天行道。”

那个等着一锅下水煮烂的男人低声笑道:“怕什么,天曹张氏不是才在这边碰了一鼻子灰嘿,断肠人忆断肠人。”

鹤氅文士叹气道:“为了逼退天曹张氏,合欢山那边也是元气大伤,我有一个在山神府内当差的朋友,说没就没了。”

那少年问道:“合欢山那边,有什么艳福”

鹤氅文士哈哈笑道:“好小子,原来是同道中人,一听这个就来劲了。”

少年脸色阴沉:“说话小心点,不然狗吃王八。”

鹤氅文士显然没有听懂这半句歇后语。

那个走南闯北的货郎忍不住笑道:“狗吃王八,找不到头。”

鹤氅文士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没有出手,搓手笑道:“大人有大量,本府主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你一个莽撞少年置气。”

少年不知是个不谙世故的愣头青,还是真有依仗的高人,反正说话是真不中听:“就凭你,小爷一脚就把你裤裆里的卵蛋都给踢爆,哦,你就是个骷髅架子,没卵的。”

蹲在锅边的汉子直接伸手从油锅里捞起一串肠子,抬头放入嘴中,转头,满嘴油渍,朝那鹤氅文士扯了扯嘴角,含糊不清道:“白府主,搁我忍不了,非要跟这个外来户过过招,手底下见真章。若真是天曹张氏或是金阙派来这边打探消息的奸细,回头白府主只需将尸体丢给合欢山,也是大功一桩,可不就是一份聘礼吗”

那撑伞女子转过身,竟是无头者。少年微微皱眉,拱手道:“姑娘,对不住,无心之语。”

无头女子抬起手,捂嘴娇笑状,轻晃肩膀,约莫是示意无妨。

那男子大口嚼着肚肠,问道:“少年郎,姓甚名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陈仁。”

“少侠这名字取得是不是有点,嗯”杀身成仁。

“我觉得很好。”

“既然不是谱牒修士,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

“游山玩水。”

男子一愣。

货郎坐在那条扁担上边,双臂抱胸:“既然是山泽野修,想要在这边找个靠山落脚”

鹤氅文士微笑道:“不是剑修却背剑,难道是个武把式”

少年盯着这个白府主:“府主哪个弹丸小国的淫祠小庙,竟敢自行开府,不怕遭雷劈吗呵,小腚儿非要拉粗屎,小心屁眼开以后放个屁都是一裤裆。”

不光是那个鹤氅文士,就连其余几个,都给这少年的言语整蒙了。行走江湖,这样不太好吧

货郎以心声言语道:“各位都悠着点,我前不久听到一个小道消息,天曹张氏出了个女子剑仙,隐藏极深,前些年才崭露头角。她还有一个贴身扈从,资质惊人,具体道龄不知,反正瞧着年少,也是位中五境修为的剑仙了。上次张氏子弟在这边吃了大苦头,不出意外,他们再来这边,要么是跟青杏国国师的金阙派联手,要么就是那两个剑仙联袂而至了。眼前这个说话跟吃了爆竹似的背剑少年,可别是那个张氏扈从才好。”

世间修道之人,就没几个不怕剑修的。尤其是山泽野修和鬼怪之属,只要碰到剑修,别管对方境界高低,就算他们倒了大霉了,只要对方不痛下杀手,都是能逃就逃,能躲就躲。

鹤氅文士埋怨道:“石壶,你不早说!”

货郎笑道:“白茅你也没有早问啊。”

鹤氅文士问道:“石壶,你消息灵通,我此次登山,就是想问你一句,听说合欢山那边山神嫁女的嫁妆之一是部兵书,消息确凿无误吗”

货郎伸出手:“老规矩。”

鹤氅文士从袖中摸出两颗雪钱,抛给货郎。货郎将那雪钱径直丢入嘴中,当场大口咀嚼起来,几缕雪白灵气从嘴角流散,被他伸手全部笼住,重新拍入嘴中,似乎还有些许残余,货郎仰头刺溜一口,悉数吸入口中,脸上布满陶醉神色,原本好似病秧子的汉子,脸庞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

白茅沉声道:“吃饱喝足,现在可以说了吧”

石壶以心声笑道:“可以确定是真有这么一部兵书,只是品秩高低,就难说了,有猜是件法宝的。白茅,你说你一具冢中枯骨,生前也不是带兵打仗的武将,就是个守土失职被上司斩首示众的可怜虫,小小知县而已,要这部兵书有何用擦屁股吗”

白茅拢了拢鹤氅,冷声道:“这就别管了,鸟有鸟道,蛇有蛇路,你我无冤无仇,只管各走各的。”

石壶点头道:“各走各路,有机会就合作一把。”

山顶一阵大风吹过,少年袖子猎猎作响,所背长剑剑柄微微摇晃起来,发出细微声响。少年连忙挪步侧过身,迎风而立。

撑伞女子抬臂做扶额状:你说你一个才四境的纯粹武夫,来这山顶做什么来就来了,看完风景,走就是了。这帮疑神疑鬼的货色,忙着参加合欢山的喜宴,误以为你是个硬茬,多半不会出手阻拦你下山。何况白茅方才故意开口挑衅,再假装对你忌惮,不愿出手,其实就是替你挡灾了。

依旧不知道轻重利害的背剑少年,还在那边自顾自说道:“那天曹郡张氏子弟,还有金阙派仙师,术法都很了不起怎么个高法你们谁领教过说来听听。”

约莫是送出去两颗雪钱的缘故,白府主心情不太好,嗤笑道:“两家宗房和嫡系,都是些高不可攀的天上人物,你一个假冒剑修的蹩脚货色,少在这边丢人现眼,赶紧滚蛋,走慢了,本府主就将你炼为挑夫……”白茅同时以心声说道:“陈仁,你速速离开此地。”

见那少年满脸狐疑神色,鹤氅文士立即以心声急急说道:“少年,这个货郎与那架锅的汉子,是一伙的,锅内所煮下水,你真以为是牲畜的脏腑赶紧走!你这蠢货,真以为在这无法无天的鬼蜮地界,人便比鬼好吗那两颗雪钱……罢了,你逃不掉了,下辈子再还我吧。他们只要联手,我注定斗不过,没道理为你这种傻子搭上一条命。”

那货郎站起身:“陈仁,虽说今夜之前,咱俩素未谋面,不过我作为江湖前辈,可就要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了。”

鹤氅文士叹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没打算出手。这可是那石壶的口头禅,他说掏心窝子,就真会掏心窝子。

背剑少年干脆伸手绕后,将那用桃胶粘在剑鞘内的剑柄给扳下来,放入袖中,微笑道:“你叫石斛注意点,别自寻死路,我可是会仙家剑术的!”如此一来,少年便背着一把空空的剑鞘。

那无头女鬼幽幽叹息,死到临头还要如此大言不惭,那就不救这少年了。看少年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行事风格,在这鬼吃人、人也吃鬼的地界能活多久只是她难免心生疑惑,就这么个愣头青,怎么一路走到这处腹地的

不知为何,那货郎脸色剧变,正要说话,山外异象横生,宝光熠熠,几道流彩一下子撕裂沉沉夜幕,格外扎眼。

一对少男少女转瞬之间就从十数里外来到山顶,一双璧人,前者背剑,手持马鞭,骑一匹雪白骏马,后者乘鸾。好个宝剑珠袍美少年,追风一抹紫鸾鞭。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魁梧壮汉,上身裸露,遍体鲜红色文身。凌空蹈虚,风驰电掣,跟着前边两人。

三人飘然落地,白马与青鸾都各自化作一张符箓,被少男和少女拈在指尖,再放入怀中。光凭这一手“家当”,就让鹤氅文士羡慕不已,眼馋垂涎之余,他没有忘记身形倒掠,尽量远离这几个练气士。

少女眼神凌厉,道:“怎么说”

那壮汉看了眼鹤氅文士:“有业无孽之鬼,死后执念深重,立起淫祠,却无法成为一地英灵。”视线转移向那个背剑少年:“活人,好像是个武夫。”再看那撑伞女子:“无头鬼,秋分日,正午时,死在一个阳气鼎盛的刽子手手中。”最后望向那口油锅和汉子:“练气士,好食人肉,作恶多端,比那山野作祟的伥鬼还不如。”

少男冷笑道:“那就斩了。”

剑光一闪,便是一颗人头滚落,刚好坠入那口油锅当中,一颗脑袋在沸水中扑腾腾起伏。少女满脸厌恶神色,袖中瞬间绽放出一道璀璨金光,将那口油锅连同头颅一并打碎。伴随着一阵铃声,金光一旋,返回少女袖中,在空中带起一条经久不散的金色丝线。

壮汉再望向那病秧子货郎:“狼狈为奸,一路货色,还是个炼成人形的妖族。”

少女神采奕奕,问道:“可是蛮荒余孽”

壮汉摇头说道:“本土妖族。”

少女有些惋惜神色,这就没有战功可换了。

少男微笑道:“再斩。”

货郎一脚挑起货担,砸向那少男,再朝崖外纵身一跃,仍是被一道画弧剑光戳中后背心,剑光再起,又割掉头颅。壮汉蒲扇一般大小的巴掌挥出,便将那只货郎担打成齑粉。

少男嗤笑一声:“雕虫小技,也想瞒天过海。”

少女摘下腰间一串金色铃铛,轻轻一晃,崖外一缕黑烟砰地散开,化作数百张白纸,少年双指并拢,轻轻一划,飞剑如获敕令,雪白剑光在崖外交错,将那些白纸搅了个粉碎,壮汉再张开嘴一吸,便将那散乱的妖族精血凝为一粒珠子,连同妖丹一并吞入腹中。

一时间山顶唯有风声。

撑伞女鬼已站起身,犹豫了一下,她还是选择站在背剑少年身边。

鹤氅文士咽了口唾沫,既然对方没有赶人下山,那他就打算开口求饶了。这个丫头片子,明摆着是一位来自金阙仙府的嫡传仙师,故而才有资格拥有一个“朱兵”神将扈从。至于那少年,分明是一位剑仙!这还是白府主这辈子第二次见到剑仙。

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背剑少年,率先开口打破寂静。他双手负后,望向那个瞧着像是同龄人的少年,点点头,脸上流露出几分前辈看晚辈的赞赏神色,沉声道:“不承想还能在这种鬼地方,遇到一个同道中人。”站在最后边的鹤氅文士,都被这个叫陈仁的少年给整蒙了,你小子真是要脸不要命啊,有本事说大话的时候手别抖啊。所幸那少男根本没搭理这个脑子有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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