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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真先生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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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真先生也

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游荡,四更贼五更鸡鸣天下白。

今夜三更时分,埋河水中阴气森森。驿馆这边,兴许是因为有姚家铁骑坐镇其中,兵戈肃杀,无形中挡住了那份瘆人气息。

姚近之在屋内练习金钱课,俗称火珠林,是山上秘法之一。说是秘法,其实不算真正入流,姚近之是年幼时在书楼偶然所得,这些年只当作消遣之举。金钱课以三枚铜钱掷地问卜,或是六钱问课法,以六枚铜钱置于竹筒内,丢出铜钱后看正反,问前程,断吉凶。这方法时灵时不灵,姚近之其实自己都不太信这个。

今天她以三钱问自己此行入京的前程,大吉。又以六钱问课法,测验大泉刘氏的国祚长短。

事后一枚枚收起铜钱,姚近之满脸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自嘲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本就不对。她不再烦恼这两次结果,起身来到窗口,看到姚岭之正在练刀。再远一些,一间屋子还亮着灯火,不用猜,也知道是姚仙之在挑灯夜读兵书。

她坐回桌旁,想着接下来可以经常去找那位卢先生下棋,可以给那个叫裴钱的小姑娘送几样精巧小物件,还要找个机会,送给那位年轻供奉一样合乎分寸的东西。身为女子,她看得出那个邵渊然眼神深处隐藏着的话语,只是她明明看穿了,却假装不懂罢了。

此次北行,一直以来,她就只与那位年轻道士说了两三句话而已,以及一次故意地望向那人背影。而那位年轻供奉,说来好笑,自以为在她面前神色淡漠,便能掩藏一切。她可以肯定,那次自己“无意”中的凝望,足以让一位志向高远的修道之人,心生涟漪了。姚近之一直坚信,这比千言万语还要来得有分量。何况人之言语,本身就从不在多,入不入耳是一回事,落不落在他人心头,又是一回事。女子容貌佳者,男子权势重者,先天便有优势。

姚近之一想到这里,便有些小小的抑郁。为何某人能够真正心平气和地与自己相处

从深夜直到天将大亮,朱敛一直待在埋河畔,徘徊不去。

昨夜怪事连连,先是小丫头裴钱信口雌黄,说是看到河上有一座金桥;然后陈平安停了剑炉立桩,说是要他和裴钱先回驿站,说完转身就跃入埋河水中,裴钱二话不说就跟着跳了进去;之后埋河中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漩涡,河面上灵气盎然,让朱敛有些不适,那漩涡将陈平安和裴钱裹挟其中,骤然出现,骤然消失,只留给朱敛一个矮小女子的模糊身影。

听说桐叶洲只是这座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之一。

天地广袤,何其大也;修道之人,何其高也。

早先朱敛心情有些郁郁,他就像个富甲一方的县城豪绅,突然进入京城,发现自己兜里那点银子,什么都买不起,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只不过这点小心思,朱敛收拾得很快,很干净,反而生出满腔豪气和斗志。别看朱敛成天笑眯眯,跟在陈平安屁股后头鞍前马后,可这些天武道修为上的勇猛精进,一刻都没有耽搁。

其余三人,也不比朱敛逊色。魏羡在仔细审视着这座天下,于细微处见天地;隋右边在车厢内闭关悟剑;卢白象更是天纵奇才,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这就是朱魏隋卢四人,最无形的优势所在。

无一例外,他们都曾无敌于人间,作为纯粹武夫,心境近乎无瑕,最当得起“纯粹”二字。

四人之间,又暗自较劲,七境瓶颈,就看谁最早打破了。

只要跻身了武夫金身境,第八远游境和第九山巅境,对他们而言再无大门槛,就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朱敛抬头看了眼天色,开始沿着原路返回,手心掂量着一块鹅卵石,轻轻摩挲,不断有碎屑被河边清风吹拂而散。

四人除了武道瓶颈之外,自然谁都对自身枷锁心怀不满,别忘了魏羡是南苑国的开国皇帝,卢白象是魔教的开山鼻祖,隋右边更是连福地规矩都想要一剑打破的女子剑仙。要说这四人对那个手持四幅画卷的年轻人心悦诚服,心甘情愿当牛做马,别说陈平安,恐怕那个名叫裴钱的孩子都不相信。

只是客栈一役,这四人对陈平安印象深刻。

朱敛攥紧手心石子,喃喃自语:“看那陈平安如今自然流露出来的态度,卢白象应该是最早吐露真相之人,所以两人才会如此亲近轻松”

钟魁画完那张符胆惊艳的镇剑符,与他先生一前一后离开埋河,碧游府的山水气运逐渐趋于稳定,那名妙龄女婢带着裴钱返回大厅。

裴钱先前在影壁那边,刚将那捧埋河水精丢回影壁,结果就看到上面香火紊乱、河水翻滚的画面,好像下一刻河水就要涌出石壁,水淹府邸。裴钱吓了一大跳,嚷嚷着要回陈平安身边待着,可那名早年冤死埋河的水鬼婢女,当时被水神娘娘运用神通赶出了府邸,因此裴钱只能孤零零站在影壁那边,号啕大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这会儿返回大厅,裴钱脸上还带着泪痕,怯生生站在门槛那边,没敢进门。她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知道陈平安在跟人谈正事,若是这次又是她闯祸,惹恼了陈平安,上次有钟魁帮忙说情,这次可没谁为她仗义执言了。

陈平安转头问道:“怎么了”

裴钱一溜烟跑进大厅,在陈平安旁边的椅子上端正坐好,有些委屈和心虚,道:“我刚把那捧水还给影壁,不晓得缘由,就地动山摇的。陈平安,我真不是有意的啊,你可不许生气。”

陈平安一弹指打在裴钱额头上,笑道:“你还知道怕啊”

裴钱一看,心中大定,那吓人异象,多半跟她没关系,底气一足,腰杆立即就硬了,此时见酒桌上香味扑鼻,实在嘴馋,记起以前在藕福地听天桥底下的说书先生说那些志怪故事,总讲什么水底龙宫和神仙府邸里的一杯酒一颗桃子,吃了后就能增长寿命,便试探性问道:“我能喝一小口酒吗”

陈平安一瞪眼,裴钱立即故作恍然道:“我年纪还小哩,喝什么酒,还是陈平安你多喝一些吧。”

生性豪爽的水神娘娘,被这鬼灵精怪的小闺女逗得乐不可支,对裴钱道:“府上还有不少百年陈酿的水酒,回头我送你一坛。至于陈平安是抢走了自己喝,还是给你剩下点,我可就管不着了。”

裴钱待在陈平安身边,可就天不怕地不怕了,老气横秋道:“真要送我酒的话,我是要谢你的,但是我如今年纪还小,喝不得酒,否则会耽误读书识字。到了能够喝酒的时候,我们再来你家中做客,到时候你可莫要小气,否则就对不住你的神仙身份了。”

水神娘娘啧啧称奇,仔细打量起裴钱的眉眼,越看越心动,对陈平安半真半假道:“好有灵气的小姑娘,不然让她留在碧游府吧,我帮你照顾她,以后我这碧游府的埋河水神娘娘位置,就给她了。我保证倾囊相授,再给她炼化两件法宝,最多两百年,她就可以成为大泉王朝最有实力的水神。”

裴钱慌慌张张站起身,大怒道:“不许胡说八道,我还要去东宝瓶洲龙泉郡,帮忙给我家老宅子贴春联呢!”

陈平安婉言谢绝了水神娘娘的提议,不把裴钱带在身边,实在是不放心。

水神娘娘也未强求,不过方才那些言语,还真不是开玩笑。若是被自己一眼相中资质的裴钱留在了碧游府,她还真会竭尽全力让小姑娘继承埋河水神神位,帮小姑娘尽力铸造炼化两件法宝品秩的兵器,再违背点心性,与大泉王朝和大伏书院虚与委蛇,为碧游府赢得一个“宫”字,那么她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宰了那头作祟埋河两百多年的大妖,哪怕玉石俱焚,到底是一桩造福两岸九十万百姓的功德,对得起从文圣老爷书上读出来的圣贤道理了。

至于她这位水神娘娘,为何对裴钱如此有“眼缘”,里面更有学问。

作为长久坐镇一方水土的神祇,埋河水神本身福缘极大,否则也无法从一块无人问津的祈雨石碑上,悟出了一门作为上五境修士大道之本的仙术口诀。方才她运用神灵的望气之法仔细察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自己已算是世上侥幸拥有金形之姿中的佼佼者,而眼前这个黝黑瘦小的小姑娘,竟然比她还要出类拔萃,是头等的神灵之身,通俗说来,就是不当个享受香火的山水神祇,那就是暴殄天物圣所哀了。

所谓的金形之姿,有点类似剑修的先天剑坯、佛家的佛子,得天独厚,若在某条正确大道上修行,则一日千里。世上相术中有一门称斤论两,专看一人骨气有几斤几两重,金形之姿,就是世间最重的一种。金形之人,多先天体态瘦小,却骨头极硬,性情强悍,易急躁,杀伐果决,尤其是五行之中金主肃杀,自有威严,故而天生官将之材。

其实这位水神娘娘的眼力虽好,却仍是不够好。

裴钱资质之出众,早已高出五行范畴之外,所以朱敛观裴钱,也会觉得小丫头是个习武天才。甚至连先前购买铜钱的姚近之,心中思量,都觉得小丫头兴许会是个术算人才,只要跟随自己研习占卜算卦,定能够事半功倍。

唯独君子钟魁,看得更加全面和深远。

只可惜裴钱遇上了陈平安,道理也不跟她说,至于习武或是修道,裴钱更是想也别想。

这个丫头片子,如今跟随陈平安一起跋山涉水,只要额头上能够贴着一张价值一栋大宅子的符箓,就已经欢天喜地,走路不觉得累了。

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

裴钱跟随朱敛练武也好,留在碧游府当下一任埋河水神也罢,不管成就有多高,都不用奢望她会对朱敛、水神娘娘感恩,说不定哪天起了冲突,一巴掌就把他们拍死了,事后她还觉得理所当然:你们惹恼了我,我本事又比你大,不打杀了你们,难不成还留在身边碍眼

只是到了陈平安这边,裴钱的心思念头,则大不相同,可谓独一份了。不过两人只缘身在此山中,皆浑然不自知罢了。

水神娘娘挥挥手,婢女默默退去,她这才问道:“陈平安,我是爽快人,你更是,不然钟魁不会与你如此人情往来,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陈平安点点头:“水神娘娘只管直说。”

水神娘娘神色凝重,似乎在酝酿措辞,有大事相商。

陈平安不知何故,照理说府升宫一事,钟魁已经帮忙敲定,碧游府不该有什么难事才对,可既然她如此严肃,陈平安就静等下文。

她缓缓问道:“陈平安,你见过了文圣老爷,那么文圣老爷是不是出口成章,一字一句,都会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令人高山仰止听了那些深入浅出的大道至理,就会心生‘我辈晚生只管砰砰磕头’的想法”

桌对面的水神娘娘,神采飞扬。

陈平安亏得没喝酒,不然真要将一口酒水当场喷出。

裴钱不知道水神娘娘所说的文圣老爷是谁,但是听口气好像陈平安认识那个挺厉害的老头儿,她便觉得与有荣焉,双臂抱胸,很是骄傲。

陈平安喝了口养剑葫芦里的碧游府百年水酒,犹豫了一下,不忍心破坏水神娘娘心目中文圣老秀才的伟岸形象,挑选着词说道:“老先生自然学问极大,脾气绝好,待人和善,从不拿捏架子,出门在外,很……平易近人。”

能不平易近人吗平易近人换成貌不惊人更合适,比在客栈中的钟魁还不如,个子小小的,游历天下,就是那副穷酸老书生的模样。喜欢拐人喝酒,喝酒喜欢装醉赖账,酒品也不太好。

可这些实话,陈平安不忍心说与水神娘娘,怕她一个不小心,真就道心崩碎了。

水神娘娘这次干脆不用大白碗喝酒了,直接拎起那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叹道:“文圣老爷果真是如我所想这般……苍天在上!学问通天,却又悲天悯人,行走人间,和和气气,善待世人。文圣老爷当年竟然只在中土神洲那座文庙排在第四,不得陪祀在至圣先师左右,岂有此理!”

水神娘娘喋喋不休,不停为自己敬仰万分的文圣老爷打抱不平。

陈平安并未搭话,却想起了很多真正的读书人,以及向往读书人的人:齐先生的先生,齐先生,藕福地很像齐先生的种秋,他陈平安,以及很像自己的那个孩子曹晴朗。

世间万般讲理与不讲理,终归会落在一处,此心安处是吾乡。

陈平安不说话,只是喝酒。如此好喝的酒,那般美好的人和事,文圣老秀才的顺序之说,齐先生的不失望,种秋的问心无愧,曹晴朗怀揣着的希望……他陈平安今天肯定喝不成烂酒鬼,说不定像阿良所说,真能喝成了酒仙呢。

一个自顾自说话,一个自顾自遐想,都肆意喝着酒,不用人劝。

碧游府的水酒,所谓窖藏,那可是藏在埋河水精之中,一放百年,自然陈酿甘醇,入口容易,可后劲不小。

水神娘娘是真喝酒醉了,盘腿坐在椅子上,脑袋摇摇晃晃,说自己羡慕死了陈平安,见过文圣老爷,还跟文圣老爷那么熟悉,这辈子得了大圆满,她就没这份幸运,每天只能端坐在神台上。水神庙看似香火弥漫,比蜃景城还要香火旺盛,可是香火之中,夹杂着那么多的私心私欲,求财求富贵,求子求权势,她都不喜欢。她就想跟文圣老爷当面问上一问,圣人们的道理说了那么多,文庙已经树立了那么多尊神像,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多如牛毛,为何世道还是这么不堪,总是让人越来越失望,让她对人间越来越喜欢不起来。

水神娘娘掰着手指头说着一句句文圣老爷的书中经典,埋怨这么好的道理,世人都不愿意学,是不是文圣老爷你的学问太高了,世人根本摸不着最后她双手挠头,茫然不已。

裴钱翻着白眼,暗想:得嘞,以后自个儿还是不要喝酒了,若是像这位娘娘这般疯疯癫癫的,实在太可笑了。

陈平安喝酒有一点最好,在醉死拉倒那一刻之前,总是越喝眼神越明亮,整个人焕然一新,眉眼飞扬,如拳法不再是收而是放,好似一身少年老成的暮气都让酒气压下了。

可这不意味着陈平安就真是越喝越清醒,而是喝醉了就会压不住本性本心。打个比方说,喝酒之前,谨小慎微,如双手始终捂住铜镜镜面,或是双手护住一盏陋室灯火,不愿让外人瞧见,喝酒之后,便松开双手,大放光明,照彻四方又何妨

陈平安重重将养剑葫芦搁在酒桌上,朗声道:“文圣老先生的学问怎么就太高了不管用管用得很!我就要与你说一说。此学说,放之四海而皆准,善人能学,恶人也可以学;帝王将相能学,贩夫走卒能学;山上神仙也能学,妖魔鬼祟可学,山水神祇亦可学!至于是否愿意学以致用,那是学了之后的事情,先学了这门学问,便是裨益!”

陈平安下意识学那君子钟魁,更学那学塾授业的齐先生,正襟危坐,接着道:“学了世间真学问,便可心田有那源头活水来!我觉得老先生这门学问,阐述那‘顺序’二字,就是大学问,真学问,人人可学!你学不学”

水神娘娘眼神恍惚,昏昏沉沉,一拍桌子道:“你说了我便学学看!”

陈平安身体微微前倾,以手指在桌上写下“顺序”二字,道:“这门学问宗旨,是这‘顺序’二字!在礼仪规矩的秩序之外,别开生面,又有一条大江大河,恩泽苍生!我陈平安所学不深也不多,只说我知道之事,晓得之理,无错之话!我现在便用老先生那晚与我所说内容,先与你说这顺序之说的开宗明义!”

一五一十,陈平安将那晚老夫子坐而论道、提纲挈领的开篇内容,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幸亏陈平安记忆好,哪怕喝醉了酒,依然没差。

第一篇,分先后。世间事皆有来龙去脉,不可跳过任何一个环节,只拣选自己想要的来讲道理,不然世间万事,永远说不清对错,那还怎么真正讲理难不成各说各话,道理说不通之后,仍是只能靠拳头说话大谬矣!

第二篇,审大小。对错有大小之分,便需要将法家之善法和术家之术算这两把尺子借来一用。

第三篇,定善恶。以礼仪规矩作为根本准绳,结合各地乡土风俗人情,以及人心道德,定人是非和功过,扪心自问善与恶。

第四篇,知行合一!错则改之,无则加勉。

仅是这四篇内容,详细铺陈开来,陈平安就说了一个时辰之久。

“这门顺序学问,是顶好的学问,可想要起而行之,处处合乎学问宗旨,何其难也!”

“之前不知道为何文圣老先生要劝我喝酒;不知为何左右一剑劈掉雨师神像,讲也不讲道理,就又一剑铲平了蛟龙沟;更不知道为何钟魁身为君子却如此不像一个书院君子;为何心相寺老和尚会说这个世界亏欠着好人;为何老道人带着我看遍藕福地,总是好人难得好报,恶人难获恶报。”

在说道理的过程中,陈平安常想要将学问与处事并举,做到言行合一,可是说着说着就会开始自我否定,告诉桌对面那位聚精会神竖耳聆听的水神娘娘,他觉得自己琢磨出的道理仍是太小,尤其大是大非之外的复杂善恶、细微人心,远远没有资格去盖棺定论。

陈平安坐在那里,很多时候都在自言自语。

又是一个多时辰,光阴如碧游府外的江水缓缓流逝。水神娘娘早已站起身,恭敬肃立,微微躬着身子,如学生聆听夫子教诲,铭记在心,不敢错过一字一句。

裴钱趴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望着一口气跟别人说了那么多大道理的陈平安,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心不在焉。

陈平安说他之前不明白很多事情,其实小女孩裴钱也不明白,更不明白。

为何天大地大,对谁都讲理、和气的陈平安,独独对她那么不好,对她脾气最恶劣可她还是会觉得待在他身边好,比起当年她一个人在南苑国京城像个小小的孤魂野鬼,年复一年飘来荡去,总觉得哪天冻死了饿死了就拉倒,要好太多了,所以她哪怕挨骂挨打,也觉得……没什么委屈。

陈平安会看到世间种种别人的好,裴钱只愿意看到世间种种他人的恶。

碧游府邸那块匾额上的三个金字,光彩夺目,金光流溢。府内一众人鬼或惊骇或惊喜地发现,整座府邸处处是淡金色的光在如水流淌。

碧游府外的埋河之水,在月辉照耀之下,波光粼粼,尤为皎洁。许多戾气难消的冤死水鬼,不由自主地从阴沉河底游上河面,沐浴在月色下,然后又纷纷消散,如获解脱。

埋河畔的水神祠庙内,在外等待天明开门烧头香的善男信女们,喧哗大起,原来祠庙内那尊水神娘娘的金身神像脱离其泥塑金身,蓦然拔地而起,高达十数丈,俯瞰人间,而那尊泥塑金身上的“金身”二字,变得越发名副其实,威严之外,神气凛然。

埋河深处,那头距离金丹境只差丝毫的大妖,隐匿在河底一处老巢,本该最为舒适惬意,这一刻竟是仿佛置身于油锅之中,煎熬万分。不得已,它迅猛冲出老巢,大声咆哮着,掀起滔天大浪,沿着埋河水流疯狂往上游逃匿而去。

天微微亮,碧游府大厅内,水神娘娘衣袖飘摇,浑身金色光彩流转不定,尤其是心胸之间,有一枚金色丹丸滴溜溜旋转,映照得整座大厅金光远胜烛光。

书上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她不承想自己还有这份齐天洪福,竟能夜闻大道,朝结金丹!

水神娘娘对眼前这位年轻男子感恩戴德,鞠躬到底,喜极而泣道:“既然小夫子是文圣老爷的嫡传弟子,为何骗我”

水神娘娘说完之后,久久没有得到答案,抬起头一看,哭笑不得,原来那位小夫子竟然已经坐着熟睡过去,唯有微微鼾声。

她会心一笑,小夫子这份自在和宽心,瞧着不太讲究,可在她眼中,比那“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的人间豪杰,毫不逊色。

这位埋河水神想了想,就要去背起陈平安,送他往府邸雅舍休息,不承想裴钱如临大敌,赶忙护在陈平安身边,问道:“你要干吗”

水神娘娘翻白眼道:“难不成要他在这儿睡到日上三竿总得有张舒服的大床让他躺着吧,不然我碧游府还谈什么待客之道。”

裴钱“哦”了一声,叮嘱道:“那你小心些,别吵醒了我爹。”同时裴钱还小心翼翼将那只养剑葫芦,重新悬挂在了陈平安腰边。

要是弄丢了这只养剑葫芦,估计自己不被陈平安打死,也会被骂死。

没办法,在陈平安心中,就数她最不值钱了。

水神娘娘没跟小闺女计较称呼,她自然一眼看出,陈小夫子跟小姑娘绝对没血缘关系,至于为何一大一小会一起结伴游历江湖,估计就是缘分吧。缘聚缘散,缘来缘去,最是妙不可言,就像今夜到今晨,谁能想象,初次莅临碧游府的陈平安,就给她带来如此之大的机缘须知山水神灵进阶,除了朝廷敕封、皇帝下旨,以一国气运换取某位神祇的神位登高之外,就只能一点一滴,收取祠庙内善男信女、心诚香客们一钱、一两、一斤的香火精华,比起练气士和纯粹武夫,更难精进。

水神娘娘动作轻柔,背起了这个天底下酒品第一好的年轻人。他并不重,她也没有运用神通,缩地成寸,直接去往小院,而是背着陈平安,一步步走去,这对于急性子的埋河水神来说,是破天荒的耐心了。她很好奇,这么个年轻人,肚子里怎么就装有那么大的学问怎么就能够被文圣老爷和齐静春视为文脉继承人那会儿,他应该还是个少年吧

若真是少年闻道的话,那得是多好的出身,多好的天赋才行难道是那传说中神灵转世、生而知之的天之骄子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对。文圣老爷什么天才没见过,应该不会如她这么俗气。

裴钱走在水神娘娘身边,一直在仰头打量着她的脸色,看这位府邸主人笑得有些古怪,小女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上我爹了吧”

水神娘娘摇头柔声道:“不会,我既不喜欢,也觉得配不上。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世上读书人,作为相濡以沫的夫君,我啊,大概还是更喜欢那个邋遢君子,嫁给这般男子为人妇,才能过日子。陈公子这样的,难。”

如果水神娘娘喜欢上了陈平安,裴钱会生气,可当她听说水神娘娘不喜欢陈平安,她就更生气了,脱口而出道:“你眼瞎啊!”

水神娘娘转头看了眼气鼓鼓的小丫头,笑道:“哎哟,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要喜欢陈平安,才算不眼瞎”

裴钱冷哼一声,一副“你这娘们头发长见识短,我才不与你废话”的骄横表情。

水神娘娘本就心情舒畅,见着了裴钱这副模样,更是笑出声来。觉得自己被小瞧了的裴钱便越发气愤,恨恨道:“笑什么笑,我爹是你恩人,我是他女儿,我就是你的小恩人,你放尊重些!”

水神娘娘脚步轻缓,轻声问道:“不然我送你一份谢礼”

裴钱眼睛一亮,只是很快黯然,有气无力道:“算了吧,你自己送陈平安,我可不敢胡乱收礼。不然他醒了后,肯定又得嫌弃我没家教,不懂礼数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何苦来哉你说是不是”

水神娘娘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一本正经道:“没事,我自有贵重之物要赠送陈平安,你呢,既然是‘陈平安女儿’,我作为半个长辈,初次见面,送些东西给你,哪怕你偷偷藏着,不给陈平安发现,也并不过分,又不算大是大非。再说了,你又不会拿去为非作歹,要是事后陈平安晓得了,最多骂你几句,不痛不痒的,怕什么”

裴钱略微心动,只是很快就嗤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做坏事我坏得很哩,我要是得了什么厉害至极的仙家宝贝,或是学了了不得的神仙术法,我见谁不顺眼,一照面就咔嚓了他们,比那个姓朱的大坏蛋、老东西,还有那个名字叫‘右边’、整天板着一张臭脸的丑娘们,杀人更利索,就跟我平时饿了吃饭一样,眨眼工夫,就要再盛一大碗白米饭了!陈平安都拦不住!不过呢,到时候陈平安打不过我的话,我会照顾一下他的面子。”

小女孩越说越开心,说得水神娘娘心惊胆战。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陈平安带了怎么个小怪胎,竟然把杀人一事,说得跟吃饭一样,而且不是懵懂稚童喜欢故作骇人言论那种。

水神娘娘变了眼神,再次仔细观察裴钱。

裴钱突然怒道:“你这水神娘娘,真是坏心眼,恩将仇报!你是不是故意坑害我,一门心思想要陈平安瞅见我犯了大错,把我赶出家门,你好趁机当好人收留我,要我在这碧游府给你当个端茶送水的小丫鬟”

水神娘娘默不作声,一边背着酣睡的陈平安,一边低头打量着黝黑娇小的小女孩。她故意让自己眼神冰冷,既刻意掩饰,又有些泄露,笑问道:“你就这么看我”

果然,裴钱立即就退后一步,故作轻松,笑道:“水神娘娘,我跟你开玩笑呢。”

水神娘娘心中了然,这个拥有金形天姿的小姑娘,来头绝对不小,而且几乎不用奢望自己能够驾驭此人的心性。

水神娘娘没来由想起了当初裴钱捧水而至,陈平安轻轻一句,小姑娘立即就原路返回,放回那捧水精,而且好像全然顺乎本心,没有半点违逆的意思。水神娘娘终于咀嚼出一些苗头,然后在心中对背上的年轻人赞叹一声。

裴钱乐了,道:“你方才吓唬我呢。”

水神娘娘有些无奈了,小丫头果真有洞悉人心起伏的敏锐直觉这要是有人跟她朝夕相处,得多累

水神娘娘将陈平安送到碧游府一栋最雅致的独栋小院,院门房门皆自行打开,把他放在被褥华贵的床榻上,裴钱嚷着让开让开,帮着陈平安脱了靴子,再盖好被子,这才一屁股坐在床边,瞪着水神娘娘,后者笑道:“你有你睡觉的地儿,我这就带你去。”

裴钱使劲摇头道:“我得替我爹守夜,防着坏人。”

水神娘娘道:“行了,别想着拍马屁了,陈平安真的睡着了。”

裴钱将信将疑,回头看了眼陈平安,这才起身,笑嘻嘻道:“那带我去眯一会儿,困死我了。不过千万记得我爹醒了,就立即叫醒我,我们还急着赶路呢,说好了天亮之后跟上大队伍的,我爹向来说话算数。”

水神娘娘算是彻底服了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了,带着裴钱离开屋子后,好奇问道:“大队伍怎么回事”

裴钱犹豫了一下,大致说了一下姚家队伍的情况。

水神娘娘点点头,道:“没问题,你们安心睡两个时辰,到时候我像昨夜那样,一下子就将你们送到埋河上游。”

裴钱这才放心,跟着这位极其有钱的“矮冬瓜”女子,一起去往附近的一间院子。她嘴上挑三拣四,满脸嫌弃,可心里头早已羡慕得一塌糊涂,心想着以后自己有了大把银子,一定要有这么大的宅子,这么富贵气派的屋子,还要用金子银子铺地,再在屋子里贴满那些黄纸符箓!

安置好陈平安和鬼精鬼精的小姑娘,水神娘娘一步就来到了碧游府大门外,抬头看着那匾额,怔怔出神。又一步倒退跨出,瞬间来到了供奉有她金身的水神祠庙内,距离开门迎接香客还有约莫一刻钟,她大步走入主殿内。

先前她结成金丹,天生异象,使得门外数百香客们纳头便拜,心诚至极,她在远处碧游府内,亦是心生感应,对于神道香火,略有所悟。

大殿内神台上的那尊泥塑金身,已经恢复原样,不再神光外露,照耀埋河。神像其实与她本人相貌只有四五分相似,而且神像女子身材婀娜,衣袖飘举,线条灵动,如神人身披天衣。她一直觉得神像过于美化自己的形容姿色了,完全就不是自己,只不过这就是山水神祇祠庙塑像的规矩。

此水神庙最早的一位庙祝妇人,是溺水被水神娘娘所救,之后便死心塌地,舍了俗世的富贵身份,在水神庙担任了庙祝,一做就是五十年,从一个年轻妇人,慢慢变成了白发老妪,因为没有修行资质,活到八十高龄便去世了。正是这位庙祝,勤勤勉勉,行走四方,帮着水神娘娘收拢信徒,年复一年开设粥铺救济百姓。弥留之际,老妪握住了水神娘娘如羊脂美玉的纤手,沙哑笑道“娘娘还是这般好看,金身神像还是匠人手艺不精,不及娘娘容颜万一,是她这个庙祝当得差了”。最后老妪泪眼婆娑,询问水神娘娘一句话,四个字而已:“可曾消了”

不等水神娘娘给出答案,老妪就去世了。

那位至死也虔诚的庙祝,其实不是一开始便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她年轻的时候,男人行商,经常出门在外,她耐不住寂寞,便勾搭了别的男人。事情败露后,更是勾结野汉子害死了丈夫,之后成功改嫁,还霸占了前夫所有家产,快活了几年后,因恶缘而聚,由恶报而散,一次踏春郊游,被见异思迁的男人打得半死,丢入埋河水中,刚好被那会儿才是埋河一座淫祠小小水神的娘娘救起。

凡此种种,这位水神娘娘始终不得解惑,直到读到了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说那人性本恶,教化向善,埋河水神才幡然醒悟。

身为埋河水神,可以凭借香火照见人心,原本她对人心丑陋深恶痛绝,甚至还会排斥那些袅袅香火,总觉得每次让人许愿灵验,自己就多一丝恶业缠身。在那之后,她的心境才开始有所转变,统辖埋河水域,镇之以威,震慑恶念,同时联手埋河两岸的数个城池的城隍爷,数次显灵,对朝廷祈雨一事,不遗余力施展神通,哪怕拼着道行衰减,金身黯淡,都要争取有求必应,不管香火是善念还是贪念,至少先做到让自己问心无愧。

可数百年光阴,岁月悠悠,总有耐心耗尽的时候,她开始越来越少走入水神祠庙,越来越喜欢待在那座闭门谢客的碧游府,凭借那道仙人口诀,潜心炼化一件又一件兵器,以此打发枯燥乏味的神祇生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内幕,是因为那门上古传承的法诀,不但可以炼器,还可炼埋河之水,更可炼人间香火,真正是一法通万法通的仙家大神通。

原本以为那个名叫裴钱的小姑娘,既然有缘来此,资质又如此之好,说不定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以继承自己的神位与这份无上道诀,只可惜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那就只能再等了。神位传承,与练气士收徒如出一辙,从来不是小事,一着不慎,不但弟子遭灾,师父也会被牵连得身死道消,要么就是教出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离经叛道,欺师灭祖。比如她最仰慕钦佩的文圣老爷,学问多高多大不也一样教出个崔瀺

晨曦从窗户洒入主殿内的地面,水神娘娘收回视线,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庙祝老妪站在门口,布满皱褶的苍老脸庞上挂着一大把激动欣喜的老泪,委实是知道了天大的喜讯的样子。

水神娘娘一人得道神位登高,埋河水神祠庙众人自然是跟着鸡犬升天了。从今往后,不但那头水妖要夹着尾巴,再不敢兴风作浪,而且从刺史府邸、郡守府邸再到各地县衙,恐怕人人都要换上一副更加恭敬的嘴脸了,便是那个自恃恩人身份的倨傲刺史老爷,说不定以后都要客气许多。

庙祝老妪忐忑问道:“娘娘,咱们埋河附近的城隍爷、土地公,以及一些小河河伯,几乎都赶来给娘娘道贺了。他们晓得娘娘的脾气,不敢叨扰碧游府,都备好了重礼,在这庙外边候着呢,见还是不见若是娘娘乏了,我可以帮着推托一二,他们是不敢说什么的。”

水神娘娘淡然道:“我还有点时间,见见他们吧。庇护一方山水气运,教化辖境九十万百姓,不是我们一座水神庙可以做到的,需要同心协力。”

老妪心中惊讶万分,不知为何这位惫懒的水神娘娘突然转了性子,可到底是好事一桩,立即领命转身去传谕。

只要娘娘愿意些心思,招徕各方山水神祇,埋河水神庙,定然可以一呼百应,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泉水神庙第一!

自那位初代庙祝女子死后,埋河水神庙祝已经换了一位又一位,可水神娘娘始终都没有什么感情,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就只是那样了。

此时此刻,独自一人的水神娘娘,好似在与一位故人对话,笑道:“听说蜃景城有两户人家最擅长塑造神像,张家样号称面短而艳,更添风采,曹家样被誉为衣服飘举,飘然欲仙。你觉得哪个更适合我一些你会更喜欢哪一家的匠人”她嘴角翘起,眯眼而笑,大手一挥,“你不用想了,哪家口气大,开价高,就挑哪家,如今咱们可不用愁钱了!”

拂晓时分,河畔驿馆,老将军姚镇发现陈平安没有出来吃早饭,便有些奇怪。朱敛笑呵呵解释说少爷游历未归,昨夜临时起意,要去瞻仰埋河水神庙,老将军不妨先行赶路,少爷一定会跟上。

姚镇大笑着说这家伙真是不仗义,早知如此,昨晚就该一起去的,耽搁一两天行程算什么。

朱敛没有多说什么,笑着退下,与卢白象三人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卢白象望向他,朱敛摇头笑道:“莫要问我,少爷当时并未要我跟随,只说会尽早返回,让我与驿馆这边打声招呼。”

魏羡只是埋头喝粥,下筷如飞。

隋右边无论坐姿还是饮食,是四位“扈从”当中最有独到气韵的一个。便是姚家随从铁骑当中最没心没肺的,都觉得这位姿容绝美的背剑女子绝非俗人,不是任何一位大泉世家公子能够拥有的扈从。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

朱敛微笑道:“怎么,不放心我我就算有那份心思,可有那本事吗”见卢白象不愿与自己说话,朱敛笑意更浓。

坐在最角落的道门师徒尹妙峰和邵渊然对视一眼,并未就此言谈半句,但是两人心湖之间,各有声音响起。

邵渊然喝着一碗小米粥,以心声询问道:“埋河水神庙后半夜的异象,会不会跟此人有关”

尹妙峰答道:“说不定。照理来说,不太可能,毕竟那位水神娘娘引来的天地感应,是结成金丹的大气象,君子钟魁都未必有此能耐可以帮助她一二。只是这位来历不明的陈公子,实在不可以常理揣度,我们无须理会,只要不是横生枝节,我们就已经可以向大泉刘氏交差了。碧游府升不升宫,都有一位书院君子兜着,已是万幸,如今埋河水神靠自己的本事进阶,我们昨夜登门拜访那一趟,其实也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沾沾光,说不定为师可以帮你要到一份好处。”

邵渊然点了点头。他眼角余光瞥了眼重新戴上帷帽的姚氏女子,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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