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Chapter 81(1/2)
东天与北垣就这样同时飞升了。
天地所化的上古众神不会驻留上天界,大多神游太虚,万古一瞬,从不出现。只有凡人飞升的仙神才会长住天界,其中有愿意被人间供奉的,自然要保佑自己的信徒,否则对修行有大碍;也有不愿意被供奉的,终年诸事不理,一心冥思清修,只求早日化归太虚。
当时上天界有几位前辈大能飞升的仙神,基本都已经过了享受人间香火供奉的阶段,属于后者。但刚飞升的新神或多或少都有些凡间信徒,因此东天负责掌管凡间灵气充裕、不受天灾,而北垣则负责掌管人间的和平与秩序。
与凡间传说的神话故事不同,天界仙神其实是没有高低尊卑之分的——飞升过后都是神了,各自有各自的修行,各自求觅各自的大道,彼此之间数百年见不了一面,任何管束或干涉都无从谈起。
但宫惟很担忧应恺的杀障,因此经常造访天界北垣,与应恺对饮论道。
应恺可能是在沧阳宗内心苦闷久了,也没什么消遣,竟然学会了自己酿酒。正好满天界栽种了桃花,便以桃入酒,非常甘甜,宫惟往往论到一半就酣然睡去,醒来时已经身在东天神殿,身下是云雾般的软榻,徐霜策端坐在身侧手捧古卷,身姿挺拔面容专注。
宫惟摆摆尾巴,笑道:“徐白,徐白,你怎么又把我变成小狐狸啦。”然后熟练地蹿上徐霜策膝头,从桌案边探出脑袋,两只前爪趴在桌沿上,同他一起看书。
徐霜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桃子酒好喝么?”
宫惟毫不犹豫:“好喝!”
又过一阵子宫惟去找应恺论道时,发现桌上只有茶没有酒,应恺一脸迷茫地道:“霜策说桃花开得正好,想要学酿酒,已把我酿酒的工具借走多日未曾归还了。他说不要我教,等学会了请我痛饮,但我着实不知他何年才能学会……”
两人面面相觑,空气一度安静。
宫惟做了决定:“走,咱们找徐白论道去。”
两人一起腾云驾雾来了东天神殿,徐霜策欣然同意论道,于是拿出了自己刚酿的桃花酒与应恺对饮,又不知从人间何处招出一盘口水鸡。结果宫惟一看有鸡吃,什么论道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吃几口辣的就要喝一口甜的,甜完了又忍不住要去吃辣的,嘴巴不停快乐不止,在一边醺醺然听徐霜策和应恺聊天。两人聊了一阵凡间的战事,突然应恺无来由地沉默下来,道:“我心中有一疑问,时常困惑不已。”
徐霜策道:“但说无妨。”
应恺道:“如果我当初没有去治水,索性便让下游百姓被洪水淹没,是不是如今战事已停,天下大同,谁都不用再战死了?”
徐霜策一怔。
宫惟正斜倚在软榻上抱着徐霜策的枕头,此刻已经半醉,笑眯眯地蹭着枕头道:“也不尽然。”
应恺问:“何解?”
“若你不治水,百姓死而战事停,此乃世间缘法之一。若你治水救了百姓,战事不停而千万人死,此乃世间缘法之二。万事乃万事之因,万事亦万事之果。因此你实在不必把如今战火延绵的结果揽在自己身上,须知天地因果循环相报,你当初去治水,也只是这世间大因果中的一环罢了。”
应恺只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对了,”宫惟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从何处想到这些的,难道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应恺别过视线,没人听出他话里有一丝掩饰:“没有,我自己想到的。”
宫惟宽慰他:“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实在不用多想这些了。”
应恺默然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那天他们饮酒聊天到很晚,宫惟早酣然沉睡过去,软得连拉都拉不起来。徐霜策起身将应恺送出门,两人都酒意半酣,应恺望着人间遥遥一轮明月,突然停下脚步,低声道:“要是这世间人人都满意、人人都得偿所愿,是不是就不会再有那么多喧杂的声音了?”
徐霜策没听清楚:“什么喧杂的声音?”
应恺道:“哭声。”
“哪里有哭声?”
四周分明寂寥无声,徐霜策还以为自己听漏了什么,却见应恺沉默半晌,道:“没有,我听错了。”
徐霜策皱起眉,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丝不安。然而他还来不及追问,应恺已经摇头笑了起来:“霜策,你这酒酿得太烈了,到底能不能让我亲自来指点你两下?这样下去何年才能把酒具还给我啊?”
徐霜策立刻一拂袖将手背在身后,淡淡道:“不可。酿酒如求道,各人之道不同,怎能胡乱指点!”
“……”应恺扶额喃喃说:“懂了,那点家当我这辈子都别想拿回来了。”
徐霜策送走应恺,回到神殿,只见宫惟在最熟悉的白檀气息中酣醉不醒,下意识变成了与之相关的形态——小狐狸。
温热柔软的小狐狸趴在云榻上,毛又顺又长,两只尖耳朵软趴趴地,尾巴蓬松柔亮的毛一直垂落到白玉地砖上。它全身都软得像是一滩水,徐霜策站在榻边半晌,呼吸略微急促起来,伸手将小狐狸变回了宫惟。
少年白皙得如同一泓月光,嘴唇无意识地张着,打翻的酒盏溅湿了袍袖,手腕肌肤上浸透了酒与桃花的醇香。
大概因为夜深人静的缘故,徐霜策看着他,心脏在胸腔中一下下重重地搏动,以往压抑的无数个念头突然一股脑冒了出来。
为什么他总是要往北垣跑?
为什么他总是遨游人间,乐不思蜀?
为什么这天地间所有人、所有事都能占据他的心念和时间?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再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小狐狸了?
这些念头一旦生出,就像魔种迅速长成参天巨藤,紧紧缠绕住了徐霜策的心神。他俯下身紧盯着熟睡中的宫惟,目光落在那张开的殷红的嘴唇上,大拇指摩挲良久,终于鬼使神差般落下了一个亲吻。
呼吸交错,嘴唇相贴,灵魂爆发出剧烈震颤。
情障从内心轰然升起,将上神拽进了万丈深渊。
砰地一声撞响,徐霜策起身踉跄退后,撞翻了桌椅酒盏。但他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因为脑海中的惊涛骇浪吞噬了一切,元神轰塌头晕目眩,走火入魔的同时爆发出强烈气劲,甚至摇撼了整座东天,令云层都发出轰然震响。
“徐白?徐白你怎么了?”恍惚间他听见宫惟似乎被惊醒了,在深醉中踉踉跄跄奔来:“你走火入魔了吗?发生什么事了?”
徐霜策看着面前少年惊讶的面容,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地想占有他,伤害他,让他感觉到与自己一般心脏抽搐的疼痛;又想把他拥进怀中紧紧地保护起来,从此不受到一丝风,不沾上一滴雨,将世间所有珍贵美好之物连同自己的心肝一并奉送到他面前。
巨大的喜悦与悲伤在同一时刻撞击心脏,矛盾如利爪将灵魂撕裂,又被嫉妒的酸液灌满。徐霜策张了张口,但听不清混乱中自己说了什么,他最后一点理智让自己逃出了神殿,元神冲进了无边无际的凌虚。
那是东天上神第一次走火入魔。
他开始闭关冥思,甚至不敢在脑海中想起宫惟的面容,然而情障一生便如堕魔。
他永远失去了那颗铜墙铁壁般冷漠的道心。
当时宫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无暇缠着徐白追根究底,因为那一夜后紧接着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应恺回到北垣,对凡间降下神谕,以天下之兵铸金人封存,强行止戈,熄灭战火。
三界震动。
从来没有任何仙神对人间降下过如此强硬、绝对的神谕,应恺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
不仅宫惟,连其他仙神也在冥冥中预感到了灾难的到来。
但应恺才是掌管人间秩序与和平的神,其他任何神明都无法轻易干涉他的决定。唯有徐霜策听闻后,不顾情障未除便强行出关,立刻携剑飞至北垣,应恺看着他手里的不奈何,缓缓问:“你是来强行让我收回成命的吗?”
徐霜策把剑一放,沉声说:“不,我来与你论道。”
应恺一手伸向桌案对面:“请。”
虽然没有高低尊卑,但众位仙神之间若有分歧,是可以用论道来解决问题的。若你的道说服了我的道,那我自然道心生疑,要靠冥思苦修来明悟困惑,分歧也就不复存在了。
东天与北垣论道七天七夜,唇枪舌剑,幻法万千,不分胜负。全天界的目光都集中在北垣神殿紧闭的殿门上,没有人知道第八天晨光微熹时,深殿中的北垣上神问了东天上神一个问题:
“若这世间因果当顺其自然,那么爱恨聚散也应当顺其自然,是吗?”
东天说:“是。”
“你未飞升时,与幼狐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乃至于生死相随,此为‘聚’。如今飞升后,镜仙喜爱世间万物,念及三界众生,不再独属于你一人,此为‘散’——你也应当从容接受现状,不该作任何强求,对吗?”
东天蓦然僵在了那里。
北垣步步紧逼,每个字都像滚烫的钢针刺进灵魂:“如果将来人间再发现有修士具备飞升的命格,镜仙亦会如当年化形陪伴你一般,化形下界陪伴新人,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你也能坦然视之,对吗?!”
砰一声徐霜策站起身:“住口!宫惟他只是——他——”
他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小狐狸。
徐霜策话音戛然而止,诛心之痛刺透胸腔,痛得脑海轰轰作响。
“霜策,”混乱中应恺怜悯的声音好似很近又好似很远,他说:“你这番不要强求的说辞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你觉得能说服我?”
徐霜策气血沸腾,再抑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东天与北垣论道七昼夜,心魔丛生,颓然败退。
至此,再也没人能阻挡北垣上神对天下大同的执念,他那一纸绝对神谕将人间完全镇压,强行维持了数十载和平。
然而应恺不愿想到的是——世人是不会永远感激的。
很快烽烟随着灾难再度降临,民众请战之声沸反盈天,甚至怨恨起了当初治水止战的应恺,打翻了他的神龛、推倒了他的神像。
鬼太子终于粉墨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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