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两个男孩(2/2)
“听口音,您是从旧大陆过来的吧?”米罗笑咪咪地俯视着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投向他的阳光。
“呃……”那位自称“杰洛斯大人”的人紧张而戒备地看着米罗,“你是谁?”
米罗优雅地鞠了一躬,“我叫米罗,阿卡利亚斯的居民。您是要去行政院见我们的总督大人吗?”
小个子立即跳了起来,“是叫他来见我,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米罗仍旧亲切地笑着,“听上去您是位有身份的人?”
“告诉你,小子,在阿卡利亚斯,我代表我们神圣的太阳王陛下!”
米罗迅速地与特里蒂昂兄弟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么阁下是谁呢?”
杰洛斯大人终于等到了这句问话,他得意地手舞足蹈,“听好了,小子。我是法兰西太阳王陛下派来的特使杰洛斯弗洛格。”
卡妙冷冷地看着夹杂着一阵血腥气扑倒在他面前的人以及跟在后面闯进来的男仆。
“肯尼亚?”
黑奴点点头,努力地仰头看着他的主人,眼睛里含满泪水,样子极其凄楚。
仆人们都吓坏了,忙上来拉黑奴,一边对卡妙鞠躬,“对不起,大人,我们这就把他弄出去。”
卡妙挥了一下手。
仆人们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但是从那张脸上再看不出什么别的意思,于是只好忐忑地退了下去。
肯尼亚向前爬了几步,胳膊末端的伤口裂开,血洇湿了书房内绣满花纹的波斯地毯。他努力地想要抱住主人的腿,但却力不从心。他的口里呜呜咽咽地一直在说什么,隐隐约约能够听到话语里似乎有“求”这个词。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卡妙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黑人也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哀求。
“肯尼亚,”卡妙开口,声音清冷得像一泓山泉,“我来猜,你点头或是摇头。”
黑奴点点头。
卡妙略一思索,问:“你要求我去做件事?”
黑奴表示肯定。
“……要我去救人?”
黑奴再次点头。
“是一个女人?”
肯尼亚点头,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拼命地摇头。他举起右手,可是立即就悲伤地发现如今的自己已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手。他顾不上悲痛,举起两个胳膊。
卡妙疑惑地皱起眉,“是两个人?”
肯尼亚拼命地点头,他顿了一下,又用两只染血的胳膊拍打自己的肚子。
卡妙明白了,“你是说那个女人怀了你的孩子?”
黑奴拼命地点头,眼睛里涌出晶莹的泪水,满怀恳求和希冀地看着卡妙。
卡妙站起来,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么说,你袭击了卡隆帕斯卡尔大人的护卫是为了抢回你的妻儿?”
黑奴点头如捣蒜,他爬起来跪在卡妙脚下,拼命地磕头。
“肯尼亚,”卡妙冷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是什么给了你这个自信,认为我会帮你?”
黑奴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用目光恳求卡妙。
“卡隆是个爱财的人,除非有暴利的买卖他是不会做的。肯尼亚,你告诉我,为你去开罪我引以为臂膀的财务官,对我有什么好处?”
肯尼亚跪着向前走了几步,一边用胳膊末端拍打着胸脯,一边呜呜地叫着。
“你?”卡妙冷笑,“或者是你的效忠?肯尼亚,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是你的主人,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体、意志和生死都是我的。你还都能拿什么来回报我?肯尼亚,在这桩生意中我看不出除了得罪我的财务官以及多两张吃饭的嘴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好处?”
那个彪悍的黑奴再次流下泪来,他匍匐到卡妙脚边,不再说什么,只是磕头。
卡妙扭头看着窗外,喃喃地低声说:“我想要的你办不到,我不想要的你也赶不走……谁也办不到。”
黑奴抬起头来,他的希望一点点破灭,取而代之的是慢慢涌上心头的绝望,还有憎恨。
“下去吧,肯尼亚。你要的我办不到。”卡妙伸手去拉铃。
黑奴突然扑过去,力气大得将他撞到一边。肯尼亚看着他,那目光中充满了各种复杂而强烈的情绪。
卡妙讽刺地笑了一下,“你应该感谢上帝你还活着,肯尼亚。好好去养伤,别忘了做晚课。说不定上帝会听到你的祈祷而保佑你的孩子平安降生呢。”他若无其事地走到桌子后面坐下,一只手支着额头,自顾自地想起心事。
肯尼亚很想握拳,可他悲伤地发现连这个动作也无法办到了。他充满哀伤和恨意地看了卡妙一会儿,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做,退了出去。
卡妙拉了下铃,管家辰巳出现在门口。
“去财务官家,把肯尼亚和阿里抢夺的那个女人买来。”
“大人……”辰巳怔住了,“如果您要买奴隶的话,市场上……”
“辰巳先生,”卡妙不耐烦地打断他,“您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吗?我只要这个女人!”
“可是,大人,帕斯卡尔大人一向不会做赔本买卖,更何况刚刚发生了那件事,对于那个女人……大人?”
“辰巳。”卡妙正色对他说:“你还是没有明白。一个聪明的管家会满足主人的一切要求。我不管你用多少钱,也不管你用何种方式和手段,我只要结果,天黑之前我要看到那名奴隶。”
“是,大人。”
卡妙心里很烦躁,艾俄洛斯不在,现在连这种小事也要他亲自交代。
一阵疾风样的脚步穿过走廊,与刚打开门的辰巳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辰巳。”来人稳住管家差点被撞飞的身子说。
“米……米罗?”卡妙从座位上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闯入者,一股酸楚伴着惊喜涌上心头,他看看米罗又看看窗外,“船……不走?”
“别管客船了,卡妙!”米罗闯到他面前,兴奋中夹杂着一点担忧,“巴黎来了国王的特使,艾俄洛斯正把他带到行政院去……”
卡妙张了张嘴,目光变得闪烁不定,他慢慢坐在椅子上。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心神不宁以至于都没有听到米罗后面的话。
“……卡妙,我可以晚几天再去吗?我想知道……卡妙?……”
偌大的房间里只能听到“吧唧吧唧”的咂嘴声和“咕噜咕噜”的灌茶声。
米罗厌恶地向那个不停地制造噪声的丑陋特使瞥了两眼,后者毫无知觉地“品尝”着他面前十几种小吃和饮品,仿佛一辈子没有吃过东西了。
能够把总督的办公室当做餐厅的,恐怕只有杰洛斯弗洛格一人了。
卡妙坐在办公桌后安静地看信。信一共有两封,分别盖着法
兰西国王的印章和德洛林侯爵夫人的私印。
卡妙的目光自信纸上静静地流淌。米罗觉得时间漫长得就像过了几个世纪。在这几个世纪中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变化。卡妙一如既往地安静,可凭他动物般敏锐的第六感,米罗能够察觉在那安静中有什么令人担忧的变化发生了。
卡妙默默地看完信,将它们折起来放到一边,然后抬起头对一直望着他的米罗微微一笑,“米罗,”他说:“你不用去欧洲了。”
“什么?”米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卡妙是那么坚决地说服了他。“这是真的吗?我可以不用离开你了?”
“是的。至少暂时是这样的。”
米罗几乎要开始赞美这两封充满魔力的信了,但是一个极其令人火大的声音插了进来。
“噗”杰洛斯一口咖啡喷在桌子上,“想烫死本大人呀!这种又腥又苦的是些什么玩意儿?!”
连老实的艾俄洛斯也忍不住皱起眉来。米罗努力地忍着要在卡妙面前动粗的冲动。
卡妙微笑着欠身,“很抱歉,弗洛格大人。您远道而来,敝处实在很是怠慢。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就请暂且搬到总督府去住吧?”
“什么?”米罗的下巴几乎掉到了地上,他手指着那个人状的□□,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你让他住在总督府?”
“特使大人意下如何?”
杰洛斯凸出的小眼睛骨碌碌转着,“既然总督盛情难却,那本大人就先去将就几天吧。”
“你……”
“米罗!”卡妙微笑着化解了米罗的怒火,“麻烦你带特使大人回去。”
“卡妙!我……”
“拜托了,米罗。”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些许请求、些许温柔还有疲倦,这样的目光,米罗无法拒绝。
等到二人走远,艾俄洛斯才问:“卡妙,怎么了?”
卡妙将两封折起的信纸推给他。
艾俄洛斯将两封信通读了一遍。不过是很普通的信件,国王的信言简意赅,除了命令继续保卫殖民地不辱王命外,还简单提到王室各成员都安好,欧洲军事也颇顺利;而侯爵夫人的则冗长得多,絮絮说些繁琐的家事,绝大多数都是关于总督的小弟弟冰河如何聪明可爱。艾俄洛斯疑惑地从信纸上抬起头,却大吃一惊:
卡妙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也褪去了血色,昔日冷冽的眼睛变得空洞而绝望。整个人像是失去了全部气力一样躺倒在椅子上。
“卡妙,……”艾俄洛斯绕过桌子,半跪在他身边,惊恐万分。
“我累了,……艾俄洛斯,没什么……只是累了……”他虚弱地朝艾俄洛斯一笑,安慰着医生,“过会儿……拜托你送我回去……”一种浓重的悲伤如同突起的乌云,瞬间吞没了浅蓝色的天空。
圣米洛斯大检审区首席大法官路尼萨里埃从男爵回到他在斯考皮洛城太阳街的府邸。他像往常一样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一边将外套脱下来扔给仆人一边向他的书房走去。
一切看起来跟平常一样,直到他打开书房,迎面看到一个人在他的书房里四处翻看着东西。
他扭头看了一眼远去的仆人又转过来看看站在他书房里的人,眼睛里显出难以置信和厌恶的神色,眉头却皱得更紧了,“您怎么会在这儿,艾亚哥斯副主教阁下?”
房间内的不速之客身材高大,穿着一件有些宽大朴素的黑色长法袍,衬得他的脸色白皙文雅。此人正是加百列大教堂的副主教艾亚哥斯。艾亚哥斯直起腰,扬扬手中路尼的私人信件,好整以暇地朝路尼笑笑,“如您所见,大法官阁下,
我在偷您的东西。”
路尼昂起头,脸上的讥讽和轻蔑的神情更明显了,“怪不得贝朗瑞先生没有通报您的到来。阁下,教堂里已经穷得只能靠偷东西过日子吗?还是说,这只是您的私人兴趣?这真是我主的不幸!”
“这的确是主的不幸。”艾亚哥斯无所谓地笑笑,“但主无疑是偏爱我的,我能在索努瓦的手中活下来,当然来贵府上也就不必劳烦贝朗瑞先生了。”
“……”
“我要是您,”艾亚哥斯对站在门口的愤怒的主人说:“就不会大开着门,让一些闲言碎语流入市井流民的耳朵里去。”
路尼冷笑,“的确,所有贼都是怕阳光的。”
艾亚哥斯耸耸肩,“既然您都不想听我的忠言……好吧,我只是想说一个以公正严明著称的法官之所以会铁面无私,是处于他对于假公济私并且□□之后的恐惧,急于漂白自己身上肮脏血污的表现,这个故事您的仆人也许会感兴趣。”艾亚哥斯说得很快,以至于路尼都没有来得及阻止他。
路尼的脸色变得苍白,书房的大门“砰”地一声在他身后闭合。
“你到底想要怎样?”
艾亚哥斯从书橱下的柜子里拿出一瓶路尼珍藏的红葡萄酒和一个水晶杯子,从容不迫地坐在路尼的椅子上自斟自饮,“只是想跟您谈谈,别那么紧张好吗,亲爱的叔叔?”
路尼也在他的对面坐下,紧紧盯着对面那张年轻的脸,“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可您坐下了。”
“……”
“这说明我的话也许值得一听?”
“……”
“别这样看着我,叔叔,我是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而来的。而且,您瞧,我都可以把你几次三番谋害我的事暂时放到一边……”
“住口!艾亚哥斯副主教,我想您是弄错了,我的侄子早就死了……不,我没有侄子!”路尼站起来,眼睛充血,认识他的人都会因他此时的激动而大吃一惊,他环顾着这座房子,“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家族的荣耀、世人的尊敬还有这所有的财产,为什么他,保罗可以占有,甚至是他的私生子……这一切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呀!我决不允许任何人把它夺走!”
艾亚哥斯将最后一口酒倒入口中,仿佛丝毫不受影响似的闭上眼睛细细地品着酒的醇香,而后才说:“得啦,亲爱的叔叔,我又不是来和你抢夺财产的。而且,我还没有和你计较你谋害我的事情呢。如果不是迪斯马斯克主教的到来我恐怕早被与你勾结的前任主教害死了……不过我们今天先不谈这些以前的恩怨,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
路尼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努力将它控制在目光之内。
“你要我忘记那些恩怨,可以,像当初我们的协议那样永远消失。”
“我可不会消失,阁下。但是小保罗萨里埃可以,那个男孩十年前就死了,不是吗?我现在是阿卡利亚斯教区的副主教,而不是当年那名弱小的男孩。所以,请您也不要做什么愚蠢的事,除非想让您自己声名远扬。不过,您很快就会发现,我存在可比消失对您有利得多。”
“我丝毫看不出对我有什么好处,阁下。”
“您看不出?哦,阁下,我再说一遍,我是阿卡利亚斯教区的副主教,而您,是圣米洛斯大检审区的首席大法官。”
路尼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开始理性地思考起来。
“而另外的,迪斯马斯克主教一心想回到巴黎去;穆子爵在海上树立了他的威信;帕斯卡尔家族有在行政院根深蒂固的势力,而他的养子,他的权力在军队里……”
“是的。还有总督……”
“是的。还有总督……卡妙家族与阿卡利亚斯的王权同在。但他不是障碍,我们可以从他那里捞些好处。”
路易挑挑眉。
“无论是他还是什么别的人来坐在这个位子上,只要萨里埃家族的势力根深蒂固,我们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听起来,您,艾亚哥斯先生,有什么好主意。就像您刚才所说的,阿卡利亚斯有权有势的人很多。”
“的确。对于总督而言,这的确是可喜的现象,他现在可以大玩平衡而让我们相互牵制。不过,阁下,您想想,财务官大人很老了,等他一死,帕斯卡尔家的一切就都落在年轻的副军事总督身上了……”
“这样那位军官先生总算可以买一把像样点的军刀了。”路尼讽刺说。
“不过,您看,这样一来,穆大人和帕斯卡尔家族的权力就都全部转移到了海上,而在战争时期,军官可不是什么好的职业……”
“可我听得更多的是‘乱世出英雄’。”
“英雄是建立在多数人的白骨之上的,而且战斗中刀剑无情,胜败也难定。即便是他们打赢了,英国人会善罢甘休么?只要他们的心思在加勒比海上,陆上的形势就对我们有利。而且,您的朋友,米诺斯凡海辛爵士不是会给您带来好消息吗?”
路尼摸着光洁的下巴若有所思。
“那么迪斯马斯克先生呢?作为副主教你永远不能随心所欲,而且法座不是个可以欺瞒的人。”
“聪明之人有时也会一叶障目。您看,他让我来您这里偷情报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主教大人一心想回巴黎,他对加百列大教堂的主教之位并不留恋。”
“他回不去的。”
“他可不这样认为。得啦,先生,这是我的事情,您大可不必操心。您只要盯好您的敌人就行了。”
路尼的目光中掠过一丝阴冷,“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像您,叔叔,那样志存高远,我只要得到本教区主教的位子就心满意足了。”
“你会下地狱的,艾亚哥斯!”
副主教微微一笑,“但愿如此!上帝未必会比撒旦更仁慈。”
圣诞节刚过,斯考皮洛城内还飘扬着各色彩带和假花的碎屑。
阳光从窗外汹涌而入,炽烈而温暖。
艾俄洛斯找到他的时候,卡妙正站在阁楼向外凸出的阳台之上。强烈的阳光让艾俄洛斯睁不开眼睛,只能勉强看到站在阳光里的人影。
“小的时候,我喜欢站在高处,俯视脚下的万物……”冷漠的声音忽然从冬日的阳光里传来,因为混有一丝沙哑而显得深沉悠远,“我从不惧高,父亲说这是因为我天生站在芸芸众生之上。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没有经历过山巅彻骨的寒风……”
艾俄洛斯抬头望着那个背影,眼睛逐渐适应了光明,风卷着海浪在他们脚底咆哮,他忽然明白了卡妙所说的“父亲”,脸色大变,“卡妙……”他失声叫道。
卡妙挥了下手,“艾俄洛斯,”他把脸埋在手中,“请给我一分钟,让我再回忆一下那些美好的日子。”
艾俄洛斯沉默了,他感到浓重的悲伤莫名其妙地占据了他的心。
片刻后,卡妙放下手转过身,他向艾俄洛斯走来。他只披着一件长及地面的宽大的黑睡衣,衣襟的两侧绣了两列细碎的鲜花图案。他的身形愈显消瘦,而那浮现红潮的苍白的脸上似笑非笑,他目光漠然,眼神却令人感到陌生。
“卡妙已经死了,”他说:“连同往事一起……活下来的,是吕克尔德洛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