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三）（2/2）
色，自顾自吩咐药房伙计照方子开药，张不兴等得有些急了，忙赶上前来倒豆子：“那个全江湖喊打喊杀的女魔头，来宛州啦！”见楚些神色淡淡没什么反应，张不兴又附在他耳边嚼舌根：“那个扈江离啊，昨天来小人府上啦！嗬，带着那么长那么亮的剑，随身小荷包里全是催命符呐！幸好小人以前在首阳宗的师兄正在寒舍做客，破了那魔女的阵法，小人这才有一条命在喔。”张不兴摸摸脖子，仿佛很是后怕。
拿好药包，拨开碍手碍脚的张不兴，撑起素色湘妃竹油纸伞，楚些朝张不兴落下深深浅浅的一瞥，杏茶眼瞳是无尽雪色里的两盏琉璃灯。
“她来寻你，或不来寻你，与我何干呢？”宝蓝锦衣的青年往空中呵出一团热气，脸上撤去温润颜色，不见表情，“修仙之人因缘轮回，生死有命，又与我何干呢。”
“呸！”张不兴气急败坏，指着楚些的鼻子张口便骂，“果然铁石心肠。救我张某于你修行无益，你就放任老夫去死是吗？枉我——”话音未落，只听银针擦过玉石的一声低吟，张不兴像卡壳的机关般顿住。楚些目力入微，看到张不兴额带中央玉环圆洞洞心处冒出一颗针尖大的血珠。
那句“枉我”终究没了结局。张不兴眼中光芒散尽，七窍流血，颓然倒地。
果然是干净利落的手段，楚些心中轻叹。
很快，从门外的枯树枝上降下一只“白鸟”。“白鸟”扈江离手中捻着三枚柳叶银针，腰间别了陶瓷小罐，从张不兴的下场来看，罐中应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三千青丝落墨至腰际，髻上羊脂白玉步摇叮当作响，一身素白广袖长裙，脸上蒙着同色纱巾。先前掩在积雪后不觉突兀，眼下她这极致素净倒像是特意来给张不兴披麻戴孝。
宛州这小地方的药局显然没被江湖恩怨牵扯过，上至老板下至伙计一并躲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完全没有主意。
场中五六双眼紧盯着扈江离，她恍若未觉，翩然行至张不兴尸体旁，蹲下，仔细观察半晌才挥手替他合上眼。
楚些想到一个时辰前测算出的命格，垂下了眼睛。
扈江离，清平府波澄县商贾人家小姐，三岁失怙，五岁失恃，流浪到首阳宗。命运让她在凄风苦雨里拽住首阳宗藏经阁长老的裤脚。
都说这长老面慈心善，远近闻名，又说他十年前痛失爱女，从此将扈江离当亲女儿养在膝下，扈江离身上穿的手上带的都是他半生珍藏的宝贝。
但没人知道，他教导剑术，教导符法，唯独不教扈江离是非。
“师傅，宗主说我招式中杀意太盛，易生魔障，会走入歧途。师傅，杀人真的是修仙习武的目的吗？”
“众生皆苦，死亡何尝不是解脱，你又怎知杀人不是救世。阿离，人人都有因果。”
“那寒冰洞府里的姐姐，师傅一直说让我长大了去救她的那个姐姐，她是阿离的因果么？可她已经死了。”
藏经阁长老第一次打了扈江离，很重的一巴掌。
“她没死。”只要你在，她就不会死。
“阿离，你要听师傅的话，这样师傅才会爱你。”除了师傅，世上不会再有人爱扈江离了。
师傅说，众生皆苦，死亡才是解脱。师傅要我把剑练得再快些，把法术练得再高强些。师傅要我去杀人。
可是既然杀人是对的，为何宗主要将我罚去思过崖，为何我不能说这是师傅的吩咐？
想不通。
既然死亡是解脱，师傅为何不让那个姐姐解脱？
还是想不通。
但是只要师傅能爱我，就很好。
这样的满心信任，这样的不
谙世事——这是，十七岁的扈江离。
直到，藏经阁长老将思过崖里的她幽禁，一天十多回灌药的折磨，扈江离才知道。
她杀再多的人，替师傅拿来再多的东西，扈江离还是扈江离，她是清平府的孤儿。那个寒冰洞府里的尸体，那才是首阳宗长老的女儿。
扈江离想，她穿上公主的衣衫太久了，久到连她自己都忘记，这衣服原是她偷来的。
可是，做一个安静的药人，承受师傅从藏经阁禁书里习得的换命之术。
“师傅，阿离不想要这样的因果。”
“师傅，不能解脱的是您。阿离来帮您逃出苦海。”
那夜无星无月。
她拿走师傅的秘籍，放火烧了整座藏经阁。
扈江离在流浪的路上曾经饿了三四天，最后不得已去野狗嘴里抢食吃，右眼差点被抓瞎，她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把腐肉往嘴里塞。那晚，长剑割破长老的喉咙，扈江离只流下了寡淡的一滴泪。
楚些抬眸，看见扈江离缓步正要出药局，忍不住伸手拉住她。
那双漂亮到锋利的眼睛丏过来，略带疑问。
“我不会杀了其他人，但你若再拦我，我便不能保证了。”扈江离把眼睛弯出月牙的形状，她想甩开楚些的手，没甩动。
“我知道张不兴是当初建议你师傅将你做成药人的罪魁祸首。”楚些低声说。
她仍旧眉眼弯弯：“哦，那很好。你不会说我滥杀无辜了。”
这个女人，真要做出滥杀无辜的事，估计也不会有心理负担的。她看着就是这么无情的样子。
但是明明，她只是连自己都骗过了而已啊。
她有一双让人心疼的眼睛，像罂粟花的花心，藏在最妖艳也最柔软的地方。巧的是，楚些看见了。
“阿离，我心悦你。”楚些静静抬起眼睛，微微牵动嘴角。
又开始落雪。
第一片雪花飘洒出孤独的痕迹。
“我没有在初遇时爱上你，却在第二面对你一见钟情。”
是这样温暖的声音。
他在轻轻叹息，“对不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