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Asche(1/2)
巫炤前脚送走嫘祖(和姬轩辕),缙云后脚就到。
除夕穿黑白灰不太合适,而这一对骄傲地不囿常理,门口一杵,活脱脱发色衣色颠倒的黑白双煞。
缙云咬下一边的手套,把雪花关在门外:“怎么了,瞧你不太高兴。”
巫炤不说谎,但也不会告诉他是被姬轩辕一眼神的黏糊劲儿腻的。鬼师对姬首长没太多意见,除了“绑架”西陵、拐带缙云就只剩一摊观念不和与叛逆期小摩擦,对方的人品能力还信得过,但有熊第一怨夫绝非浪得虚名,看着心累。
“怀曦给鸤鸠升了级,它太吵了。”他最后这么说。
“……我记得你关了它。”
“偶尔能派上用场。”虽然吵人。
他们并行着穿过玄关;一大一小一AI在客厅里较劲。
4.0版的鸤鸠不仅有了“AI权”,还有了实实在在的壳子,刚从数据组成的密封罐子里跳出来就吵嚷个没完,要是没有鬼师镇压,能承包上下五千年八卦。司危一手钳死AI的鸟喙,一手偷偷摸摸去抓奶糖,中途拐了个弯——她朝缙云瞪圆了眼,但巫炤在,怎么瞪还是只俄罗斯蓝猫,只好委屈地乖乖喊人——想起少了一只门牙,当即捂嘴。
缙云撕开奶糖包装放在几上:“等下煮奶茶给你,有什么要求?”
“牛奶多一点,不要珍珠,加燕麦,统统煮软……”司危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指缝,像跟本人赌气,“要甜的。”
缙云:“知道了,我会加蜂蜜。”
“不是糖就是奶茶,不怕卡路里爆表啦?”
怀曦一激灵,眼前啪地闪过黑色残影:一块“鸟饼”贴墙滑下去,身体力行地奔向了5.0版的康庄大道。
“你真不愧是嫘祖的学生,宠孩子上也一脉相承,不知分寸。”
“你负责凶,我们负责宠,正好扯平,哪里过分。”
一锅马蹄刚刚煮好出炉,缙云握着小刀顺时针给马蹄去皮,他两手厚茧,倒不怕烫。马蹄皮不好对付,和瓤子缠得紧,每刀只取一星半点,弄不巧就是坑坑洼洼,缙云刀子使得溜,也得费些功夫。旁边锅里煮的牛奶咕噜噜冒泡,还得隔三岔五顾一下。
他帮缙云磕破两只鸡蛋,以老年人手速轻打慢旋,突然遭人敲了记肩膀,回头就被送了一口特意裹了蜂蜜的马蹄。
“碗里还有,我凉过了,不烫口。”缙云顺理成章地救回打蛋器,没几下就打匀了。
巫炤没和他争。没人敢让鬼师屈尊纡贵进厨房,也没人敢拦住少年巫炤去证明“无所不能”。但色觉识别障碍摆在那,洗菜时拣不走发黄变色的病叶,只好据叶上有无洞眼和斑点主宰生杀,一盆菜洗完能看见盆底。
他捧着碗吹散热气,礼尚往来,选出几个形状漂亮的投喂缙云。
一锅奶茶煮罢,一碗马蹄也分食殆尽。
他略一犹豫,卷去唇角沾的蜜:“少一道菜,不要紧吗?”
“本来就不上桌,”缙云熄了火,“给你的。”
厨房里滚着热腾腾的奶香,后加的蜂蜜打出灰色的“一波三折”又沉下去,暂时把心壁上的寒冽皱痕熨平。
“今晚留下过夜?”
“留啊,要守岁,每年不都这样?”
凉菜早前已装了盘,三黄鸡、麻辣牛肉、凉拌木耳呈一字列队。缙云假公济私从边上捞了块牛肉给他,辛辣在舌尖扎寨,像芥子大小的戳刺味蕾的针。牛肉滑嫩,一小片在口中展平、翻卷只在顷刻,巫炤不会吃辣,但是人便有如此秉性——越做不得的越想做。他忍着从辛和麻里搜出两三许甘甜,嘴唇发烫,心想肯定又辣红了。
奶茶灌满几只糖果色小瓷杯,锅底还有小半勺燕麦,缙云舀干净了给他解辣,雷厉风行嘬走唇珠上残存的辣油,继续干活。
巫炤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答复,含蓄地回敬了缙云的装傻充愣:“怀曦过来端菜,会看到的。”
“看到就看到,又不是见不得人。”
缙云抄起适量肉馅往淡灰的蛋皮上一顿,利索地铲起边沿一挑、一折,合成个腹部鼓囊的半圆。巫炤倚着门框,心想他以前做的也不外乎是这类事:心思卷成尺寸恰好的内陷,套上军装捂得严丝合缝,非得咬破了才挤出真话的汁水来。于是他的蛋皮总包得无可挑剔,手臂一曲、一展流畅得悦目——半生的蛋饺在滚滚水花里翻,煮熟了,藏馅的那块就洇出稍深的灰——毕竟在那里,藏不住。
他用六分之五的后半夜去剥这露馅的心思,又用六分之一的后半夜听雪花落地。
雪从西陵的天空飘落、湮灭,而空中没有日月,只有繁星显隐,日与月就在星光显隐中不着痕迹地交替过去。
天光笼着巫之堂的祭台。
西陵人是巫臷民的后代,和缙云所属的玳族相仿,是承载巫血的容器。而在以巫血构建的亲属系统中,西陵巫之堂以直系自居:独有他们握有“巫”的传承和感知空间规则的才能,生而强大,生而高贵,倨傲得有理有据。
最早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巫臷民留下了他们对空间法则的参悟,尽管文字记载已然缺损,但蕴藏法则威力的遗址仍被保存了下来。约六十年前,巫之堂鬼师在尝试划开空间裂缝时进入一处异域,他在这里找到了和族史吻合的遗迹,并惊奇地发现,这处空间正在和他之前所在的境域自行融合。为了维持秩序,他将这个领域封闭,只留了一个出口。
这才是“第二域”真正的前身——一个巫之堂独享的秘密。
坠星之变后,以族名命名的“西陵”才和“军事人才培养计划”挂了钩。它似乎在有意识地选择住民,经候翟调查,能承受西陵灵压的人都流有纯度不同的巫血;也赐予他们馈赠,比如缓步提升的人体机能。
历任鬼师从未中止对空间奥秘的探索,他们追溯古时巫臷民的源头——巫之国,或者说,他们在寻求遗落于史乘汗青之外的、天理不容的古老力量。虚黎能轻易划开空间裂缝,巫炤比他更进一步。根据坐标,他能经由祭台上的巨型阵图实现定点定向穿越,某种意义上……巫炤开启阵图时想,缙云功不可没。
碑林。
他们走后,这里再度林立起肃穆诡异的碑影,排布发生了变化。人眼所见的景象是石碑丛生,而灵目中只有一块石碑,面上是半张阵图。
巫炤毫无阻滞地补完了它。
他踏进一段昏暗的地道,水滴滑下钟乳石,砸中他脚后的小水洼。
地形比巫炤设想中的更为复杂,换成缙云,一眼就能断定这是个精心设计的牢狱。大小不等的石块错杂盘绕,横向分布的形成空中悬桥;竖直缀合的如转过一个直角的犬牙;斜向交错的贴成一条曲径,盘山公路似地扭着,起点和终点都在视域之外。石块之间还连着几方平台和石壁,像是贵族用来欣赏奴隶丑态的宝座。
但巫炤犯不着拿它去挑战自己的方向感。
他借助三棱刺和石块的凸起处,几个起落攀到一处石壁前,一个男人背对着他在读壁上的刻字。
“‘我们不信神。’”巫炤合上他的节拍读出这句巫文,“……不信神,却想要超越它,你不觉得这太可笑了吗?虚黎。”(1)
水瀑紧贴石块下冲,溅沫弹跃,没有激起声响。
虚黎没有回头。
“对巫臷民而言并不可笑。所有有形的事物,都会随时而逝。求取永恒,希冀永生、永存,就像鬣狗啃食腐尸、秃鹫叼取烂肉,虽然吃相难看,说到底也不过是天性使然。他们最后也真的成功了。”
巫炤:“凭借什么?牺牲之人千年不灭的怨恨,还是永绝后患的以命换命?”
被抛弃在罪渊的人獘无法摆脱痛苦,他们舍去形体、神智,向同一个意念献祭——对巫臷民的怨毒。久而久之,千百道意念聚合为一个意志,即是碑文记载的“虺”。人獘为“虺”献出信仰,而虺指引成为虚体的人獘引来魔族,向巫之国展开报复。巫之国死伤惨重,当时的鬼师同样以自己为祭品,以祭魂之术将虺镇压在罪渊之下,并在“永生之堭”留下第二重禁制——石碑上的内容只记载到这里。
“巫血。”虚黎缄默良久后说,“苏生之术本身没有缺陷,但只有最纯净的‘源血’才能让它维持下去。幸存的巫臷民发现了这一点,他们把巫之国隐藏在空间乱流之后就离开了。有一批人去中州寻找源血,没再回去过;有一批人则另辟蹊径,用半魂莲进入了异域,没人知道他们最终死在了什么地方。”
他走上前抚摸石碑上的刻字:“你……去过天鹿?看过我留下的那些东西?”
“奎只告诉我,你去了永生之堭。”巫炤活动了一下三棱刺,提步跟上他,把距离维持在五米之内。
虚黎:“我根据巫臷民的手记知道了根治的法子。人獘引来魔物,也阻止空间通道的闭合,如果用上真正的祭魂之术……就能将它们彻底毁去。当年的祭魂之术其实并未完成,只需要献祭源血——”
三棱刺瞬间扎穿了他。
四枚刺中要害,一枚扎入上背部。
“所以你三番五次把缙云诱来。”
巫炤收回三棱刺,冷冷看着男人开始消散的身躯。
用巫术攻击缙云、能让巫术失效的只会是巫之堂的人;而巫之堂中知道他练成灵目、能设法障蔽查探、能留下定向传送阵图的,只能是虚黎。
但不完全是。
巫炤睁开眼,在昏冥中夺回清明。
水。
深灰的水流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虽是幻象,但寒意却如影随形。
这里是……罪渊的虚影。
水流推着淡灰的人影从两旁飞快冲走,那些“人”没有眼睛,四肢着地匍匐前行,有的只用兽皮遮蔽下体,有的身披苎麻布;有个别人穿着鬼师祭祀时的衣袍,其中一个是虚黎。
这些人影随水漂到同一个中心,像受引力作用被强行拽走,又像在响应神明的召唤。
他们的神是一棵巨大的“树”。
这棵“树”从根部到树冠都在随水波律动,有几条枝杈过于兴奋,贪婪地探出了头。那是一捆扭在一起、形同水蛇的生物,身体基本上是紧密粘连的,直到头部才分开,如分生孢子般上下拱动。它们并没有眼部,躯干边缘有两处条状凸起物,像压扁后接成两条线段的四肢——事实的确如此,如果在竖直方向上施力把跪伏的信徒碾成扁平状,再沿水平方向拉长——最终的产物,就是它们的母本。
千万条“蛇”张开了嘴巴。
“哎呀,小鬼师,你可总算是醒了。我本来还想让你再做几个美梦,可惜,你不领情。”一条巨蛇从“树根”处探出脑袋,顶着虚黎的脸朝他晃了晃,“你比你的老师要好玩得多,我暂时……还不能弄死你。”
“……虺。”
“巫臷民们是这么叫我。”它从高处俯冲下来,停在他面前,“你现在肯定有很多话想问我,我也正好乐意说,从哪说起好……哦,你的老师虚黎吧。他没你聪明,却比你鲁莽,以为区区祭魂术就能压着我,傻兮兮地来罪渊送命。刚开始,他的骨头还算硬,后来疼得吃不消了,求我把他收做奴仆。只需要动摇这么一刹那……他的一切,记忆、感情、灵魂、血肉就由我接管了。”
巫炤咬破指尖:“我没有耐心听我已经知道的事情。”他感知着缙云的位置,坐标在急速变动,没有超出常世区的范围,“换我来问,你要巫血,是为了苏生之术?”
“亲族的血,可以延续生命;仇人的血,可作他的赎刑——亲族、仇人都是同一个的时候,就有好戏看了。他们把自己献给了我,我得有所回报,给他们找找乐子……源血的确能让人长生,可那些玳族的‘容器’实在是太没用了,几百年里,能觉醒源血的玳族人,也就那么几个……只好将就将就,把巫臷民的后人引到我这来。他们也乖乖地来了,我都不敢相信,竟然这么轻易……不过也很好理解。”
它的身形时而透明,时而接近实体:“这群人,以前就愚蠢透顶。千方百计想要永生永存,却带来了毁灭;千方百计想要阻止毁灭,却白白作了养料。好不容易有了个明白人把我封在罪渊,建了永生之堭,又把巫之国整个儿抛进了异域……他们的后人,却又为了追求力量而自投罗网。”它大笑起来,那棵“非洲蛇树”跟着一起扭动,“你们管它叫什么?第二域、西陵?你们费尽心思要找到巫之国,居然不知道它就在你们脚底下……虽然只是一部分——要不是为了找机会突破永生之堭,它早就被你们自己毁了。巫血,可是吸引我们的宝贝……”
巫炤面色发白,描画图纹的食指微微一颤又稳住了。他没有把精力分散在闲聊上,指甲抵住指端一压,加快了布阵的速度。
“但他们比别的两脚兽要高明。谁能摆脱永恒的诱惑?谁能舍弃变强的机会?因为强大,所以能肆无忌惮地占有……因为妄图打破生死的法则,所以觊觎不属于人的力量……他们一心想要超越神灵,说来或许狂妄,但这并非是一个迷梦。承认吧,小鬼师,你也是一样的。考虑考虑,是被那些无用的弱者拖累,还是从心所欲,去实现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巫炤轻声反问,第二个阵图在前一个的遮挡下缓缓成型,“神的标准还不配用来衡量我,何况,那本来就是人虚构出来的体系。”
他血红的眼瞳映照着被第一道咒术打碎的“虚黎”人面,对它的蛊惑无动于衷。
“你想杀死我,可你办不到。只有罪渊的罪人才能触碰我,你能是吗?你甘心做一个罪人吗?你做不到的……你很强,所以有资格傲慢,你相信你永远能保护你的信徒,可这只是你的一个梦!梦当然是甜的,醒来以后的滋味儿,就没那么美了。你看看你,耗费了太多气力,又承受了别人的痛苦,都快要站不稳了,就是赶回去——”
它笑着“望”向瞬间闭合的空间裂缝,舒畅地拍打尾部,作为对演员的嘉奖。
“你的‘西陵’,也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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