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礼物（1/1）

倘若人心是一片草原,则曌云裳的心一定是处在冬日——不是寒冷,而是因草木干枯而易燃易爆。譬如此刻，她的心上便如燃着一把燎原烈焰,因身处冬日，缺少解救的水源，使这火一旦燃烧起来,便难以熄灭,火势跟随着凌冽的北风而益发熊烈，使她身体的每一寸都被烈焰炙烤着,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扭曲、变形。

北风。

曌云裳冷笑,想起不久前她才与楼无痕说起过的言辞——凌冽的北风只会使人裹紧衣裳,而柔和的春风却能让人卸下心防。

道理固然是这个道理——曌云裳从小便学习着、实践着,对这些所谓王霸黄老儒释道兵的道理都了解得十分透彻——但道理背后的动机，却未必是这个道理。

无论北风或是春风，都不过是人主征服人心的手段,手段本身并不是准则，达到目的才是准则。

曌云裳微微笑，按捺下心中的熊熊烈焰与肆虐的北风，将笑容控制在“春风”那一条道理上——楼无痕的性子她很熟悉，欲擒故纵的道理她也熟得不能再熟,她唯一不熟悉的，是这样精心而低三下四地去伪装,去获取,劳心劳力地去要这一样东西。

所有的一切本是为她所存在的,毋须她劳神，便会自然而然地到她面前——至多浪费她些许的资源，譬如权势，譬如金钱，又譬如美貌。

唯有楼无痕，是她步步为营，精心筹划了这么久还未到手的。这真是她前所未有的经验，也是她前所未有的乐趣所在。

“这样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曌云裳这样说，满意地看见楼无痕现出动摇的神色，背转身时故意走得很慢，等着楼无痕的反悔——她并未失望，这二妹很快便又放弃了既有的主见，飞扑过来，从背后抱住了她。

那是一个强烈而惶恐的拥抱，是这腼腆克制的二妹所少有的热烈举动，楼无痕跳动着的心脏紧紧地贴着她的背，心跳从她的背慢慢传至她的心，有那么一瞬间，两颗心像是在一起跳动——一样的上下，一样的速度，一样的血脉澎湃，像是两人的心连在了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曌云裳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她真的对楼无痕产生了什么了不得的感情，好像她真的一刻也离不开楼无痕，深爱着楼无痕，不愿意她真正受到伤害。她蓦地有一种回身把楼无痕拥住的冲动；嘴唇发干，像是心火烧得太旺，渴望楼无痕这绿洲解救；心跳迅疾，好像如此便可摆脱楼无痕的心的诱惑，重新掌控一切。

然而冲动是冲动，道理是道理。

曌云裳露出一抹笑，再回头时，已然恢复了原本那副深情而不舍的模样，看楼无痕一眼，大步走开，不曾停留。

这日白天议事的时候，她便说自己身体不适，将一切委楼无痕代办。

次日依旧是如此办理，第三日亦是如此。到第六日时，剑阁上下人心浮动，担忧不已。奇异的是，无人敢真的前来问她，问她得了什么病，问她要不要吃药或请医生。怨姬医术超绝，却也只是来致过几次心意，并不曾真的为她诊脉看病。所有人似乎都对“真相”心知肚明，默不作声地共同守候起了这一个“秘密”。

楼无痕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曌云裳有些愉快地想，虽早已将一切杂务都委托了楼无痕，却又画蛇添足地派侍女出去，再次传达了这一命令——顺带地，还唤霏婴代自己向无痕送些礼物，以示对楼无痕的尊重与重视。

曌云裳突然就“病”了。楼无痕几次想要见她，都被拦在门外。侍女们的眼神使她怀疑自己根本早已被逐出门墙，她们对待叛徒们的宽容都比对自己的耐心更多。

而随着曌云裳“病”着的时日益久，怨姬和霏婴看她的脸色也渐渐不善起来，甚至老铗也偶然对她报以怀疑而担忧的目光，几次单独相处时欲言又止，神情间都是对那件事的好奇。

与她们相对的，却是曌云裳日益深重的信任，一连许多日，她都派人来向楼无痕致意，不是说些含义模糊的安慰之语，便是赠她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似是察觉到她眼下已渐渐地不能服众，又特地派人宣布，曌云裳“病”着时剑阁的一切事务——包括岁月轮——都由楼无痕处理，俨然一副信重有加，亲密无间的姿态。

这姿态为楼无痕招来了更多非议，楼无痕对此心知肚明，却无可推拒——一方面，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曌云裳待她，实实在在已算仁至义尽，她也铭感于内，只恨自己无以回报，因此哪怕眼下的局面再艰难，也只能一力承担，不辜负曌云裳的亲爱；另一方面，她只要一想起那一夜，又总觉得心惊肉跳、后怕不已，曌云裳待她固然是好的，但这优待之中所蕴含的深意，又使楼无痕常怀惴惴、忐忑不安，若能为红楼做些事，甚至是受些罪，这不安之心倒还能减少些，倘若什么都不做，便总觉心里发虚，好像在黑夜中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侧，不知什么时候一脚踏空，便要坠下去。

而除了曌云裳之外，林氏姊妹的反复求见，又使楼无痕心烦意乱。那一日林小白便对她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将怀疑的种子播撒在她的心上，直到如今，曌云裳已做到这样地步，楼无痕依旧心存隐忧、忧虑不已。而那之后，这姊妹三人又频繁出现，试图劝说楼无痕离开，楼无痕知她们或是心怀好意，然而只要一想到要离开红楼，离开她一直以来的家园，还有这么多从小相伴到大的姊妹——尤其是曌云裳——便觉心乱如麻，情难自已。

红楼是她的宿命，是她的故乡，她从小长到大的家园，离开红楼，便如背叛自己的母亲一样，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楼无痕只能默默地痛苦着，一面挣扎在无尽的琐事、冷眼、非议与愧疚自责之中，一面暗暗祈祷曌云裳能早日振作——至少给她一个当面说明的机会。

好在曌云裳自己虽然不肯见她，却总还不断了与她的联络，第六日上，这联络的桥梁自侍女们改为了霏婴，楼无痕觉得这或许是某种光明的征兆，却在霏婴拿出代曌云裳赠予的“礼物”时受到了致命打击——霏婴天真快活地微笑着，向她送出了一面巨大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