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大哥(1/1)
我用一天的时间来考虑打不打这个电话。
明天上午,大哥要做一个头颅手术,据说有相当大的风险。起初,我是不想打这个电话的,大哥也有同感,说母亲这么大年纪,让她知道后会担惊受怕。她血压高,腿脚又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该如何是好
大哥的话是说给我听的,我清楚大哥担心的不是这一点。我和大哥的共同担心,是打了这个电话母亲也不来,说不定还会在电话的另一端幸灾乐祸一番呢。大哥和母亲之间的隔阂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的隔阂,形成了一个大大的仇结。
导火索是从二十年前的一间小厨房开始燃烧的。那时候,七户人家共住一个大杂院,房与房紧挨着。大哥靠着母亲的窗户修了一间小厨房。那一天,要不是我多嘴,事情也不会闹这么大,现在回想起来,大哥也确实没有办法。他的房子小,就那么一小间——刚刚结了婚的大哥,在屋里做了几天饭之后,嫂子就嚷嚷开了。
有些往事是不能够回忆的。母亲生大哥的时候,家境很不好,父亲又被打成右派。大哥四五岁时被爷爷接回农村老家,母亲含着泪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接走。父亲平反那一年,在农村已长到十六岁的大哥被接回了市里,家里给他安排了工作,又托人给他说了这门亲事。
大哥和家庭的生疏感没有因为给他安排工作和找了媳妇而有所改变,家庭和大哥的关系,也就在不和谐中维系着。当他把厨房建在母亲窗户下面的时候,我就知道要发生些什么事情了。
母亲从晚上一直哭到早晨,母亲说,这大儿子是成心欺负我,大夏天的,把厨房垒在我窗户下,想热死我。母亲的哭声把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我惹急了,我找大哥去评理,三句话没说完就一脚踹了他的煤炉。
我被大哥重重地抽了一个耳光。大哥抽我耳光的时候,母亲就立在我的身后。母亲像疯了一样,当着哥嫂的面把厨房拆了,拆了厨房的母亲关起门来号啕大哭。大嫂回到娘家,哭着把在婆家受欺负的事情和弟弟说了。她弟弟领了一帮人把我暴打一顿,还把夹在中间的母亲从高高的台阶上推翻在地。
母亲的股骨摔折了,x光片确诊为股骨颈骨折。
母亲深夜的哭声,从此就没有中断过。母亲逢人便说,我养了一个不孝儿子,会打娘了,这个遭天杀的,咋不死呢
母亲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头发越来越白,母亲每每在深夜醒来,叹息到天明。
父亲离世的那一天,离家多年的大哥突然回了家——他是从老家人那里听到父亲去世消息的。当他一脚迈进屋门时,全家人都愣住了,随之而来的是母亲的怒吼:你滚,你来干什么我没你这个儿子。
大哥丢下二百元钱,含着泪走了。母亲把钱撕碎扔进烧纸盆里,边用火点钱边说,老头子,你大儿子学会孝顺你了。随后她就哭着骂,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这两百块钱,还抵不上我生你时剪脐带的医药费呢——听说母亲生大哥时是难产,当时输了好多血。
父亲出殡的那一天,大哥没有来。百日祭坟的时候,我发现父亲的坟头上多了一束白色的花。我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我怕那束白花会再一次激起母亲刚刚平息了的情绪。
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大嫂打来的。
她说:二弟,以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现在,你大哥有病了,手术就是成功也未必活得了几年。他手术前,想见一见妈。
嫂子在电话里的哭声,把我的心搅乱了。毕竟是一母同胞呀!我来到病房时,看到大哥那张消瘦得不能再消瘦的面孔和被疾病折磨得散了神儿的眼睛,心中便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我蹲在病床边,抱着大哥的头,低声哭泣起来。
我把电话打给了母亲,结果可想而知——好久没有哭的母亲在电话里又哭又骂。她骂大哥这个遭天杀的得了报应,是老天长眼让他死。
我啪地放了电话。
我没敢告诉大哥给母亲打电话的情况,从他那双渴求的目光里我看得出来,他希望母亲能来到身边,陪他度过一生中最艰难的关口。大嫂叹了一口气说,别再瞪眼看了,再看还是咱们几个人。大嫂说这句埋怨话时,表情极其复杂。
躺在手术车上的大哥,被护士推着朝手术室走去。我看见平躺着的大哥突然勾起头来,瞪大一双惊愕的眼睛,用手向车后指了指——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一瘸一拐地迈着碎步,在走廊里追赶我们。她喘着大气,使劲唤了一声:儿——呀——!
我看见泪水从母亲的眼睛里哗哗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