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与馄饨(2/2)
诸如此类的说辞相差无几,围观的大人们却很喜欢像复读机一样不嫌腻歪重复念。也像一头骆驼把几根干枯草含在嘴里咀嚼了又咀嚼,没个味儿,却让作为听者的我莫名涩舌。涩意、苦意从舌根部蔓延至舌尖,舌头舔过不润的嘴唇,等口水被空气蒸发后,嘴皮子干巴巴绷着,口水留存过的地方收得愈来愈紧,嘴要干裂了。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理解青子当初所言之话。血缘有时候不是最重要的。
而死好像也不是一件最叫人恐惧的事。
我的保安爷爷死了,你难过吗?你怕吗?
老同事咳出一口迂痰,回答我的问题: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死已经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了,最怕的大概是孤独。他不过比我走的早了些,安详又提前结束了晚年孤独的折磨。如果说老爷子的孤独是一处无穷无尽的沙漠,而小罗西就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
......小罗西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我热爱这个比喻。
所以某日放学,当那个馄饨儿子继续在校门口讨闹不止时,我背着书包拨开人群,朝他一步步走去。
小时候我固执的以为馄饨和混蛋是一个意思。
我上前扯了扯那个想钱想到发臭的“馄饨”,我抬头毫不胆怯地直望向他,他也低头皱眉看向我,一时间周围嘈杂的哄哄声安静了,人们全将不解的目光放在我身上。
我把松散的红领巾取下来重新系上,一边系一边清脆而又大声告诉他,“我才是郑爷爷的亲人,他的孙女儿,这是全校都有目共睹的。我每天都要叫他很多声爷爷,陪他说很多话,逗他开心,他也每天扯着嗓子喊我闺女儿,给我送很多零食......我有无数个每天可以证明我是他的孙儿,那么你呢?你除了有那张冰冷的户口本以外,怎么证明你是他的儿子?就凭他活着的时候你不来探望他,等他死了来要钱,这样证明吗?学校里谁见过你?你是谁?你摸着良心告诉我,你是谁?”
馄饨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很快就恼羞成怒了,他推搡着我的小身体,驱赶野狗一样有些慌张驱赶我,“你谁啊?念小学生作文啊??我凭什么告诉你?!去去去!哪儿来的野丫头,真是,赶紧走,大人的事,小孩别参与!啊...!”
我被推得踉跄之际,抓住他手臂狠狠咬了下去,也口齿不清大喊道:“老人的孤独是一处无穷无尽的沙漠,孩子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而你就是他曾经仰望的海市蜃楼。他盼望你是真的,而你却是假的!”
“嘶...!疯言乱语,神志不清的小屁孩哪儿钻出来的?!别逼我动手啊!”他疼得狠狠甩开了我,三三两两的大人看不过眼,纷纷上前扶起我,义正辞严指责他去了。
我跪地中央,面朝校门卫磕头了三个响头道。爷爷走好,有我在这里送终,来世我再做您亲人,至于其余不想干的人,来世也必不相干。
我在所有人诧异的、欣慰的、赞赏的目光之中独自离去。宁静下来的我并不得意俗世给的称赞,也更不留恋虚无,我只知道,我在这世上的第二个爷爷孤单走了。幸得他有我,不,是有全校的小学生们。
更为壮观的是,八喜在我走前突然跑上来说,我也是爷爷的孙女儿。而后有更多的小学生都跑上来说,我们都是爷爷的孙子或孙女儿。青子扶稳我,同他们一样斩钉截铁说,没有见过这位陌生的假儿子。
小学生起义事件,带动整个校园,包括那些接送孩子的家长,大家一人一口唾沫星子还是淹不住馄饨。他头起青筋拍腿长啸,没王法了!谁骂我谁也死爹死妈!
校长觉得不能再纵容无情无义之人,馄饨既冒犯到祖国的花朵儿,也不再耐心等他自动放弃,遂移交公堂处理。
大家很是痛快,欢呼喝彩目送馄饨上了哇呜哇呜的警车。
橙光流连于一罐装着糖果的玻璃瓶,太妃糖、粽子糖、彩色豆豆...被透入窗内的斜阳融化出一层黏糊糊的糖稀,正“泫然欲泣”。我拆了所有的糖果壳儿将它们放入玻璃瓶中封存。
我双手搁于桌上偏头看它,青子也同我一起看玻璃瓶里的糖果,“这是什么?过期的糖?不吃吗?”
“遗产。”我说。
“什么?”她问。
“遗产。”我固执地说。
它是我最想吃却最不能吃的东西,这是一份遗产,遗产里包含的东西旁人看不见摸不着,我得将它好好保存。
后来上下学,我都揣着背包里的玻璃糖果形影不离,直至小学完毕,于我来说,这也算是对保安老头儿的一种祭奠。
而我能在睹物思人的物件上怀念他的,也只剩下这罐温情的糖果以及小学校门卫。
所以我有一份过期的糖果。它叫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