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屁小孩(2/2)
“哇...西西,你什么时候认识高年级的人了?好厉害。”八喜以及同龄的孩子们对高年级的学生有本能敬畏。我从没有,我是一个非常自我的臭屁小孩。
我侧头不悦地白了八喜一眼,她不明所以,并且没有眼力见的低声问我青子是几年级的女生。
青子似乎看了看我和八喜热腾腾又香脆的煎饺,在她看第二眼的时候,我慢慢顿住脚,从袋子里夹了一块最外焦里嫩的煎饺,放在她嘴巴不远处。我友好模仿她微笑,“徐知青,想吃吗?”
她咽了下口水,即使显露了一点眼馋,也按捺着,礼貌问:“真的,可以吃吗?”
我微微点头,她大约以为我有和好的举动了,笑意顿然浮现在那双明亮的眼中。她俯头下来微微张嘴要吃之时,我筷子一松,故意把煎饺掉到了满是灰尘的地上,并轻松抬头冲错愕的她一阵蔑笑,“吃地上的吧,反正你这个讨上我家的乞丐,就是捡我吃的,捡我用的。”
青子放在书包肩带上的手越捏越紧,她喜怒不明地盯着我,淡淡道:“罗西,今天早上牛奶洒我妈身上,她说是她笨手笨脚不小心洒的,但是我知道,是你干的,真幼稚。”
说完这番话,她挺直清瘦的脊背,充满骨气地越过我。那双细腿的主人迈步迈得像是要去台上升国旗的少先队员。她还垂眼理了理胸前鲜艳的红领巾,想必觉得自己胸前的红领巾更红了。
八喜在一旁全程睁大了眼睛,她崇拜地看着我,“西西,你好酷啊,她是谁?看样子是五六年纪的吧?”她的眼睛无论怎么睁,都是眯眯眼的状态,甚至看不全两颗黑眼球,我对于她小眼里散发出来的那股光芒感到费解。
“六年级的低能儿和寄生虫,靠侵占别人的家死皮赖脸地活下来。”这个答案近乎标准,我发自肺腑地笑了。
八喜还是有些不明白,追着我一个劲地问东问西。我要她保证不告诉别人,才将青子赖在我家的事娓娓道来。
八喜同情心泛滥地看着我,说青子鸠占鹊巢,真坏,西西对于青子的态度,不是欺负人,而是应该的反击。
那一刻,我忽然找到了归属感,在情感上扮演弱者的一类人,很能博取人心中那一杆秤的偏位。例如昨日搬运工叔叔们对生起我的怜悯,即使我撒泼也护着我,还给我买糖吃的小钱;例如我父母离婚,早上去学校,班主任会像妈妈一样帮我梳头,而我哭诉,后妈的到来使我生活难受。
四点放学,八喜为了使我开心,带我去了白霜皑皑的田野附近玩耍,她外婆住在城乡交接那一带,八喜在亭子里的一通电话,驱使她年迈的外婆不远千里骑着三轮车来载我们。
单是在电话亭排队已用半个钟头,周边街头巷尾的电话亭都排满了背书包的学生、一脸疲惫相的打工族、提着菜的老年市民......拥挤到张袂成阴。我爹在外地的时候,这个点我要是没回家,从不会有人发现和关注,因为我有一个打牌如命的生母。
我还是从前的懒散态度,没有想过迟回家的后果。
八喜外婆气喘吁吁地骑三轮,我和她心安理得坐在后面摇头晃脑地唱歌。泥路两边的常绿乔木龟速倒退,八喜外婆纵然累着了,竟比我们还要开心,她附和我们一起唱歌,一转过头来笑,就能看见她缺牙的黑洞洞冒出一缕白热气。
冬日的田野没有春季的郁郁生机,一眼望不到边际而分明的田埂周围只有枯黄和淡白的色泽,除了香樟树的一点绿,冬日果然是老天爷的冬日,枯木、枯草、还有心枯的我都在这田野上从灵魂开始孤立。
即使有八喜的吵闹声,我仍然觉得我和田野都是清清冷冷的。
一回神,又发现冷风横吹的田野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八喜已不见踪影。
我倒没有心慌感,甚至坐在枯草上享受一个人的时光,远离了讨厌的一切,眼前的景色触手可及,我缓缓沉浸于此。
我小小年纪时性子相当闹,坐不住的,这天也不知怎的,就坐住了。
沉浸于田野的美色不久,穿得如蹴鞠一样的八喜呼呼喘气得来了,她老远就高举手中旧黄的小盒子,兴奋高喊:“西西!你没玩过烧烤吧?我教你!”
烧烤?
四周压根没有能供我们烧烤的食物。
八喜娴熟把石头围成了一个小灶,将没沾霜露的干草和枯树枝塞入石头灶里,她背挡着风,佝偻身体擦燃几根火柴生起小火。直至她在杂草中捉到一只强烈挣扎的螽斯,活生生穿进细树枝里放在火上烤,我才明白她所谓的烧烤是个甚。
我新奇地看着她翻烤无力蹬腿的螽斯,她笑起来眼睛都快没了,眯成了一条晶亮的缝,“这是我堂哥教我玩的,他还敢吃烤好的纺花娘,一点不恶,仰着头,从嘴里慢慢放进去。”
八喜说着,边模仿吃的动作,不过食指和拇指捏的是一团空气。
我抢过被烤得略焦已死翘翘的螽斯,也仰着头,一手微遮,一手将螽斯从嘴巴侧面缓缓移下去,再悄悄藏起来,“是不是这样吃的?”
八喜猛得点头,也给我竖起了大拇指,“你跟我堂哥一样厉害!这也敢吃!你们不恶吗?”
“恶什么?我爷爷的年代遇到过饥荒,别说虫子,干巴巴的泥树根,有牛肉味的皮带煮汤,踩过屎的鞋底也得吃。”我大概晓得她堂哥吃虫的方式了,也继续装模作样地唬她,不过饥荒那事儿千真万确。
我在八喜心目中的地位似乎上升了档次,她眼睛射光似的看着我,犹犹豫豫地说:“你跟我堂哥是目前为止见过最厉害的小孩,真厉害,敢吃这些...要不...我也试试...。”
八喜重新烤得那只是蚱蜢,她捏着蚱蜢脑袋,从焦黑的长足上开始小口咬,“挺脆的...呕...。”她到底没敢吃下去,呸呸几声,不好意思地追问:“西西,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味儿?刚刚那脚太焦了,没尝出味儿。”
我瞎编乱造回答她,“外面是脆的,里面好像嚼了鼻涕虫一样黏糊,不过越嚼越香,有点咸,跟没煮过的蛋黄味道差不多。”
她捂嘴似乎想吐,眼神从崇拜变成了看变态,不过她挠着头说,回家尝尝蛋黄心还是可以的。
我们在枯槁的湿冷杂草堆里找虫,八喜用粗树枝打了几下杂草,一下子螽斯和蚱蜢全活蹦乱跳飞了出来,有的能跳几尺远,有的能飞一丈高,它们颜色各异,翠绿的、暗黄的、青黑的....全蹦得人目迷五色。
我捉到的那只螽斯很有骨气,干脆利落地断腿逃生了,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很讨人厌的青子。于是我愈发专心找起断腿逃生的螽斯,然而它早已不知去向,但并不妨碍我有心情捉到其余有骨气的螽斯或蚱蜢。
我烤了一整串螽斯、蚱蜢,看着它们生不如死的模样,没来的有些痛快,像是我把有骨气的青子放在上面烤熟了一样,一种好笑的精神复仇,建立在折磨小小生灵的变态下。
考熟这串烧烤,我突然灵光一现,将它们装进了书包里收好。回到县城里的时候,我在老爷爷的三轮摊上买了一块香喷喷的烤馒头,再把熟虫分成肉渣,塞进了烤馒头中间当夹心。
八喜问我干什么,我神神秘秘地说,拿回去当宵夜,晚上吃更有营养。
她捂嘴,一个劲儿地瞟烤馒头,似乎随时要呕吐了一样。既恶心又要看,我实在搞不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