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2/2)
“笑杀鹏抟似尔难”一句念毕,阿林如脱了缰一般口快得无法停下,惯性地顺出了“纸鸢”二字。
阿林顿住了,所以进忠估计他是本不欲念出自己增补的那两句的,只是愚笨得过分,图念得快,也图别被皇上发现他照词念,这才着了自己的道。
阿林硬着头皮小声地接着念了,进忠千算万算也没预算出他不会读“棱嶒”。他结结巴巴,念出又改口,底气越来越不足,抓耳挠腮得简直像只猴儿。
皇上是逮着时机便会见缝插针对他人施教的人,如何会任由这顽童没头没尾地吟一首如此败坏兴致的诗。可这毕竟还是个小儿,皇上故作和蔼地问:“你是索绰罗家的幼子吧?方才你是在以诗赞颂纸鸢?”
“是,放纸鸢就应该以好诗助兴嘛。”阿林以为皇上会夸赞自己,面上反而没了窘迫。一出好戏要紧锣密鼓地上演了,进忠心料着,偷眼瞧皇上的脸色。
嬿婉远离皇阿玛后本想回到额娘身边,可正与承兰相谈的承敏招手唤她,她想着承敏的纸鸢断线还未有着落,怕她要与自己商议,便还是走过去了。
“妹妹脸色不好,可是被皇阿玛吓着了?我看着皇阿玛今日心情还不错,妹妹你别再多想了。”承敏温柔地出言。
“也不至于吓着或是多想,但我正对皇阿玛的威严面孔时总是有几分忐忑的。”毕竟自己与承兰不熟,嬿婉只敷衍着笑道。
“我说十妹妹是被进忠公公吓的,你还不信…”承兰附在承敏耳边低语。
“九姐,你在说什么?让我也听听吧。”嬿婉隐约听得他的名字,免不了心头一颤,她装作好奇地俏皮问道。
“我刚与五姐嘀咕呢,说皇阿玛的酒醉怕是还未醒,竟会让进忠公公替妹妹摘花,难怪妹妹难堪成这般。”承兰似笑非笑地轻声细语道,承敏没有反驳,显然承兰说的是实话。
嬿婉心中登时起了一股无明业火,旋即又尽数敛去。她扮着乖巧,掩口嘁地笑了一声,道:“确实,摘花簪花都是宫女做的事,皇阿玛命进忠公公如此,我都懵住了。”
承兰盘算起额娘平日里靠宫人打探来的情报,越想进忠就越觉着他这人是方方面面皆可笑。
她望着笑盈盈的嬿婉,有意更进一层地叫她难堪,又不打算扯破面上的和气,稍一斟酌,伏在嬿婉的肩上,压低嗓音柔声告知她:“十妹,进忠公公身子骚臭,一直靠着勤更衣裤遮掩,还好你避他避得快,没让他近身。”
许是嬿婉遮掩得实在顺利,承兰丝毫不可能料得到进忠在她心里的份量。嬿婉气冲牛斗,面腮和眼眶不觉间渐渐起了绯红。
他被皇阿玛痛揭了往昔的伤疤,还要佯装心甘情愿,她听在耳中,犹如饱尝油煎逼熬之苦。如今九姐还要以他的隐痛作为对他的诬告,叫她如何能淡然承受。
她不是不讲理之人,平心而论她认为九姐未必对自己有多大恶意,毕竟她自己从前也是最瞧不起太监的。但想起进忠蒙在鼓里总与九姐并立甚至流露出对她的欣赏,她就万分地替进忠不值,连带着也怨上了九姐。
她将目光凝在九姐面上,脑中也寻回了一丝理智。她决意不留破绽地将先前的对策延续下去,于是借着自己的躁怒顺势而言:“多谢九姐提醒,我先前就嫌他谄媚不愿搭理他,没想到还有这一茬,果真是污秽。”
“太监都是这样的,妹妹你消消气。”承兰为她似乎没听出自己的嘲弄而窃喜,抚摩着嬿婉的手好言相劝道。
她为进忠而委屈,自是恨不得立马把九姐于他的嘲讽原原本本地向他陈述,哪怕被他当作告黑状她也认了。可她懊丧地想着一个孙大彘都不了了之,更何况是九姐这样进忠连避都无可避起的主子,她说出也是徒劳无功。
而且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心急如焚却又碍于九姐言辞不堪入耳只得支支吾吾地劝告进忠,结果反被进忠真心实意开解一番的憋屈情状,这仙君的肚量也不是自己这般凡夫俗子能比拟的。
她倒是不怎么怕憋屈,可不得不思量着进忠听了自己“梅开二度”的状告后多半得啼笑皆非,暗地里只当自己是不谙世事还意气用事的傻公主,她不能再在他面前丢人现眼了。
“我没什么可气的。”她笑着摆手,又引袖去触碰自己发间的凌霄花。
花瓣细软柔腻,像是他若即若离的温雅掠影。她的手沾上了香气,也像是沾上了他指尖的温热。她下意识地置于鼻下闻嗅,恍惚觉得自己已不那么厌恶凌霄了。
“万岁爷,小公子年纪虽轻,但能吟诵如此深奥难记又描写纸鸢描写得入木三分非常贴切的诗,真可谓是又有心又有才。此子不出几年定能大有作为,替万岁爷效犬马之劳,奴才先行恭贺万岁爷。”进忠听得阿林称赞了一通天上的各色纸鸢有多精妙,而皇上的笑面越来越僵,他赶在皇上出言前,胁肩谄笑着恭维道。
“进忠,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阿林有才?”皇上仍笑着,但比先前添了些晦暗。进忠本已料到他会有几分惊诧,所以丝毫不乱,只照常将“忠奴”扮下去。
“奴才多嘴,”他觑着皇上的脸色,麻利地跪下去苦着脸赔笑,又不死心似的道:“万岁爷,奴才是听着阿林公子能将这么拗口的诗念得朗朗上口,才情不自禁夸赞的。”
“念得好就是有才了?进忠,你再琢磨琢磨。”皇上看他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以为他仍不解自己错在何处,所以作出了假惺惺的循循善诱状。
“奴才从前吃粽子时,听其他公公说屈原很有才华,他幼时宁可避着长辈躲去黑黢黢的山洞里头也要苦读《诗经》。奴才想着兴许读诗读到了一定的程度,人就茅塞顿开了,就算原先再没文墨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皇上有意让自己坦白言说的动机,自己当然得足够诚恳。进忠搓了搓手,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闲得没正事儿可干非要用那双猴爪子去碰公主的纸鸢,那不得给他寻些正经事做么?读书百遍方能其义自见,读少了才会胡乱错解,他能有什么坏心,分明是在替皇上暗中提个教育小公子的好法子。
话说回来,这顽童平日不会进宫,想在别处更狠厉地整治他也成不了,所以倒非自己手下留情,实则确是情况不允许罢了。但能如此顺风顺水已算还不错,进忠心想着,将头垂得更低。
“这阉人就是个两面派又自作聪明的蠢货,你瞧他对皇上谄媚得像条狗似的,对位卑言轻者就爱搭不理。”承淇被此番动静唬得屏气凝神不敢轻举妄动,忽而听得前方不远处的莫德里在与另一公子小声交谈。
“可你弟弟的状况也不妙啊,皇上看着并不欣赏他。”
“哎,我能有什么办法,上前去替他辩解就是火上浇油。我若不出声,想来皇上或许会看在他年幼的份儿上不与他计较的。”莫德里想到自己诱骗着让阿林作出此举就幸灾乐祸,面上却是忧心不已,除此以外他也只当最后两句是阿林自作主张添的。
嬿婉已与九姐别去,正专心致志地与五姐攀谈着,五姐随性而行将她引得远了一些。当她冷不丁听得进忠开口夸赞阿林时,瞬间懵怔得呆立住了,不论五姐说了什么都充耳不闻。
她立得不巧,又远又偏,还与进忠相背。五姐的双唇还在开合着,她迫切地想转过身将他的一言一行都纳入眼帘,可面对的偏偏是五姐,她不能对五姐无礼。
进忠后又说了什么,她一点儿都听不清,所以万般无奈下只能细细揣摩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不过也只消片刻,她就顿悟了进忠在做何事。
他在冒着被皇阿玛斥责甚至揭穿的大险替自己捧杀那名顽童。嬿婉觉着通身皆冷,分明是暑天,可她的气门中散发着幽幽而起的寒凉,叫她情不自禁地身颤。
她已经无意细思凌霄与此的关联了,她只知进忠在为了她犯险,甚至是为了一桩无足轻重且也未对她造成实质妨害的事,不计后果地负气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