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瑞之死——邵燕祥(转)(1/1)
1968年9月,我随广播局专政队转移到河北窦店路村。有一天,从田间回来,正往我住的院子走,又过来一支下工的队伍,走在最后的是刘宝瑞。他脸色灰白,指着前胸对我说:“心口疼,实在干不动了,你给我说说。”他用近似乞求的眼光看着我,没等我回话,就赶队去了。他佝偻着背,艰难地蹒跚走着。
我定在那里,想怎么办。刘宝瑞不顾“不许串连”的纪律找我说话,一是实在忍不住了,二是信任我。从1960年相识,有一阵成天一起整理老相声,至今也八九年了;在1968年这一届专政队,我当队长,劳动与生活,明里暗里有些照应,都是心照不宣的。
但到路村,我不是队长了,又不在一个班里,我怎么替他说话?我是跟他一样的专政对象啊,还时时得提防有人打你的小报告。
想来想去,晚饭的时候我找到跟他在一个班里的王决,他跟刘宝瑞比我还熟。我说,看宝瑞那样儿,得让他歇歇工了。王决也许能不露痕迹地向谁提醒一下。
夜里下起雨,天亮也没停,想到刘宝瑞跟大伙儿一样不用出工,我心里也踏实了一点。
出屋洗漱,发现刘宝瑞他们那间房子情况异常。不但他们班里的人板着面孔,还有铁青着脸的“干部”出入。发生什么事情了?
早饭时,从别的班的嘁嘁喳喳里,模糊地听说刘宝瑞死了——并且说是吃安眠药自杀的。自杀,就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了。他为什么出此下策?要么是看不到前途,一死了之;但也许就是因为“心口疼”,又还得下地干活,难以忍受病痛之苦,自求解脱……
我仿佛又看到他那双凄楚、绝望中残存着一线企盼的眼光,它像针一样扎着我的心。我辜负了他的信任。昨天我本该立马找到他们的班组长,直截了当地建议让刘宝瑞休息,不能再带病劳动,但我没有这样做,竟是因为自觉被专政的身份!
学习文件时,忽然通知我带上铁锨出去干活,走到了生产队一块低洼地,叫我们四个人赶在午前挖出一个坑来。
下午四点钟,刘宝瑞的尸体被抬来了。一位法医做了解剖后刘宝瑞入穴。
法医指出刘宝瑞的胃上有个穿孔,他系因胃穿孔致死,胃里既没有食物也没有药物的残迹。
1968年10月下旬,集中在路村的审查对象陆续返城,却只少了刘宝瑞。
(《北京青年报》2001。10。22)
(非天使:中国人麻木不仁明哲保身的习性,很早以前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