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擒故纵(2/2)
因为从前他被说是没娘的孩子时,就会狠狠揍对方,揍完了回家,穆离渊都会说“揍得好。”
可这次穆离渊只低声说了句:“别总打架。”
小圆愣了愣,扁下了嘴角,摔了手里的鱼,跑走了。
他感觉心里闷闷的,想哭。
这是承认了那些孩子说得对、他们确实没人要吗
照影鉴看不到全景,只能看到小圆抱着腿缩成一团,坐在院子角落,肩膀一抖一抖,脑袋上的呆毛也一抖一抖。
江月白把照影鉴反按在了桌上。
沉思了片刻后,起身推门而出。
空山正靠坐在廊柱打瞌睡,听到响动赶忙站起身,迷迷糊糊地说:“阁、阁主......要干什么去”
江月白已经走到了门口,脚步微顿,又转回了身。
“空山,你替我跑一趟。”
空山揉揉差点睁不开的眼睛,快步跑上前:“去哪里”
“去山下。”江月白垂眼,手指握紧摩挲了下,似乎在思索,“去请他们二人上山,就说是......”江月白抬头看了看四周风景,又望向天边,而后重看回空山,“就说是邀他们赏月。”
“赏月”空山摸不着头脑。
缥缈高阁坐落的山峰风景绝美,风花雪月样样皆有,只是阁主向来静心悟剑,从不会做这种无聊透顶的萎靡风月之事......
况且,赏月,不是中秋才赏吗
“阁主......现在是春天......”空山小声提醒。
他恐是阁主闭关日久,一时忘了节气。
“是啊。”江月白面色如常,温声道,“春花月夜,不值得一赏么。”
“噢!好的......”空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走了。
空山走了,江月白又叫来了凝露。
“《风吟》练得如何”
《风吟》是凝露这几月新练的剑谱第七卷,她以为阁主要突击检查,连忙拔了剑,回道:“已练熟了。”
“既然练熟了,便放松一日,与我去做些别的吧。”江月白微微笑道。
“好啊!”凝露正好不愿再练剑了,忙问,“去做什么”
“高阁临水,适宜捕捞。”江月白道,“我们去后山河中捉些虾。”
凝露:“......啊”
......
月刚出东山,亭中圆桌已经摆满了佳肴。
大多是鱼虾之类。
饭菜是由掌管弟子们餐食的师傅做的,江月白特地进了后厨,请师傅帮忙将几条鱼复烤出了焦皮。
约人赏月,这是头一回。
等人赴约,更是头一次。
江月白静坐亭中,等人时,顺便反思了一下自己上回的不妥之处。
他看江小圆吃饭,的确是带着审视打量的目光去看的。之所以一口未吃,一来是他不需要吃,二来是他满腹心事。
杀伐恩怨他都不怕,但有了儿子这件事......
还是对他很有冲击的。
他想要套话试探,又觉得以此之道对待有旧情之人不太道德,所以一直没有把话问出口。
最重要的是,忘尘咒这道枷锁着实碍事,一千年前的事他完全不记得了,根本没法问。
好在对方是个善解人意的,猜到了他忘记旧事,也没有逼问一个解释。
上次相见匆忙,这次约见,必须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彻底搞清楚。
“阁主。”
江月白从思忖中回神,转过身。
空山三两步跨上了台阶,有些气喘:“阁主......”
江月白起身,为他拉了把椅子:“不必跑这么急,先坐下歇歇。”
“不歇了。”空山摇摇头,手撑着膝盖,语气稍有些弱,“阁主......那个......我......”
“人没请来。”他说完就垂了头。
江月白沉默了须臾,才问:“为何。”
“那人说,他不是来讨要什么东西的,也没有什么别的目的。”空山转述道,“说你既然不认得他了,那便也不是他认得的那个人了,不必日日监视试探、也不必有负担,他不会打扰的。”
江月白彻底沉默了。
被这番话说得无话可说。
对方太豁达了,完全不像是来讨要名分或是骗取钱财的恶人。
倒显得他更像是不愿负责的渣男。
他的确很有负担,连这顿晚饭都是怀揣着进一步试探的心思请的。
毕竟谁也没法接受突然多出个带着儿子的情人,还恰好出现在怪物作乱的时间点,虽然只是巧合,但还是让他心存疑虑。
“噢!对了!”空山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胸口又摸摸自己右胸口,最后从怀里掏出了个东西,“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
夜色中弥漫开浅浅的花香,还有草叶的芬芳。
“他说山下花开得正盛,便用花藤编了个剑穗,说阁主是用剑之人,想必会用得上。”空山道,“他还说阁主不必纠结过往,把他当新识的朋友就好。”
江月白低头看着剑穗。
看了许久,一言不发。
久到空山以为他是站着陷入了深度冥思,已经神魂游离了。
“阁主”空山叫了一声。
江月白抬起头,眉眼间眸色却是有些恍惚,淡淡道:“把这些饭菜给其他守卫和弟子们分一分,他们这几日辛苦,补些宵夜。”
他瞧了一眼空山脸侧的汗,轻声补充,“你也吃点。”
空山今日山上山下跑了个来回,正饿着,忙答应下来:“好嘞!交给我吧!”
......
江月白回到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取密室里存放的那个紫藤花穗。
事情虽会遗忘,但他留下了许多东西——有故人的遗物、有知己好友的信物。
虽然他已经记不得那些东西属于谁,但是也不愿意丢弃。
灯下细看,两个花藤穗的编法并不一样,但是风格很像,一看就出自同一人之手。
江月白心乱如麻。
记不得的曾经,就如再也不会复生的人。
他早就不是那个他了。
往事如烟散,逝去不可追。
那人说得没错,只当是新识的朋友就好。
赠花穗只是告诉他过往相识不是假的,其余别的,就不奢求了。
江月白心想,若那人真在相逢那晚就向他强行倾诉那些过往情深,他不会感动涕零,只会觉得无助、重压、不知所措。
如此这般,倒让他轻松了不少。
江月白放回了花穗,仰躺在椅背,闭了眼。
可闭上眼后,面前却不是漆黑的,而是挥之不去的各种画面——
那人布满茧的手、那人的粗布衫、那人安静不言的垂眸、还有小圆哭泣时头上一晃一晃的碎发......
那人的眼睛很好看,是一种很深邃的感觉。
只用看一眼,就能看到时光的味道。
从深浅错落的眼睫描摹而过,如同读过了许多无言的故事。
无言的故事到底是什么。
他原先不想知道。
但现在很想知道。
......
空山凝露与守卫弟子们一起大吃一顿。
酒足饭饱,他们还一起赏了天上的绝美春月。
“唉,阁主还是第一次邀人赏月,居然被拒绝了。”空山无限感慨。
其他弟子们都好奇:“什么人,竟舍得拒绝阁主的约”
“一个......”空山说,“很特别的人。”
弟子们道:“就是上次来阁中那个穿的很破带着孩子那个”
不过当时夜色太深,大家都没怎么看清。
“怎么特别”大家问。
“这要从头细说......”空山正待继续吃鱼顺便慢慢叙说,却被人抽走了手里筷子。
“好了,别吃了!”凝露拉住赏完月色又要继续吃的空山,“你该回去站岗了!阁主一个人不安全。”
“阁主修为高深莫测,怎会不安全”空山喝了弟子们偷偷搞来的酒,有些醉,憨憨笑道,“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咱们两个是阁主的近侍!”凝露提高声音。
“那是因为咱们两个剑练得最差,阁主专门安排了眼皮子底下的位置,好随时指点差生。”空山醉后吐真言,“你不会真以为我们厉害到能当近侍了吧就你那个......”
凝露端起一杯冷水便泼了空山一脸!
满座都惊呆怔住了。
空山也怔住了,呆愣片刻,他落水狗一样甩了甩脑袋,抹了把脸:“这是哪。”
凝露提起他便走。
冷水一泼,又狠狠吹了吹山间夜晚的冷风,空山酒全醒了,冻得直哆嗦,一路被连拖带拽揪回了涟波殿。
涟波殿一切如常。
唯独阁主寝房灯火未熄。
按理说,这个时辰,阁主早该休息。凝露丢了空山,轻手轻脚踩上台阶,从窗纸洞眼往里瞧——这个洞是空山很早以前扣的,用来观察阁主何时休息以便伺机偷懒不练剑,后来被她霸占,而今已成了她的专属窥探口。
空山手脚并用地爬到池边吐了会儿,起身正对上折返回来的凝露。
“你别这样看我......”空山虚弱地说,“你很吓人。”
凝露脸色阴沉:“阁主没救了。”
空山立时紧张起来:“阁主......真、真的出事了”
不会啊,他只是去喝了一小会儿酒,难道那个怪物血尸回来了!
他刚要绕开凝露冲上涟波殿,忽听凝露沉声道:“阁主被那个毁了容的女人迷住了。”
空山满脸疑惑地回身。
“那个人很不简单。”凝露神情如临大敌,“我怀疑阁主马上就要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也喝酒了。”空山转身又呕了一口酒,抹了把嘴重新转过来,“人家那么善良,都说了不强求阁主能记得,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你懂什么叫做‘欲擒故纵’吗”凝露嫌弃地看向他,“你读过兵书吗懂得博弈吗知道尔虞我诈吗”
空山真诚道:“我只是个单纯的剑客。”
“她越是哭诉前情、越是死缠烂打,阁主越会觉得手足无措无能为力。”凝露道,“可她现在这样,阁主只会心怀愧疚,再加上她的几分姿色,已经将阁主收入囊中了。”
空山面露震惊恍然,而后道:“没懂。”
“你想,阁主不记得她了,看她就像看陌生人,再怎么叙说过往,也只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无法触动,只能将她当个累赘照看余生,那样的关系风一吹就散了。”凝露讲解道,“但若让阁主再重新爱上她一次,那便坚固牢靠,此后眷侣成双再不分离了。”
空山怔然,半晌道:“我不信。”
首先,那个姑娘是个善良的可怜的被毁了容的姑娘。
其次,阁主潜心修道,不可能对谁动情。
最多就是演一演夫妻,已经仁至义尽了。
凝露严肃道:“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空山惊恐:“你要去暗杀她”
“不。”凝露表情认真,“我要去请求拜她为师。”
空山更为惊恐:“你不要阁主了!”
两人正待继续探讨,忽然远处传来门轴转动的“吱呀”一声——
江月白提灯走出。
两人赶忙换了表情,退开行礼:“阁主。”
江月白道:“早些休息。”
空山小心翼翼地问:“深更半夜,阁主要去哪里”
江月白经过他时淡淡回道:“人你请不来,我亲自去。”
江月白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空山与凝露对视一眼。
“完了。”凝露说。
“好像是的。”空山道。
“夜半三更,孤男寡女相逢。”凝露道,“阁主可能马上要有第二个儿子。”
“也许是女儿。”空山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