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雪满头(2/2)
两高一低。
小圆手指戳中那个最矮的圆圈,又戳了戳自己的脑袋,双眼里发出疑惑。
“对。”穆离渊说,“是你。”
小圆又去戳另一个圆圈,而后抬头戳了戳穆离渊的侧脸。
“嗯。”穆离渊回答了他无声的问题。
小圆戳了最后一个圆圈。
可很久没有等到回答。
他抬起长而软的睫毛,眨着眼睛看穆离渊。
“天黑了,太阳要落山了。”穆离渊叹了口气,抱着小圆站起身,“该回屋睡觉了。”
小圆生起气来,用力捶打着穆离渊的肩膀,以示对他不回答问题的抗议。
但穆离渊还是不回答。
那画是他不敢示人的私心,他想要小圆读懂,又怕小圆读懂。
他偶尔带小圆去人间闹市,旁人问起来,他从来只说是小圆的哥哥。虽然江月白留给他这个孩子,并不是让他做哥哥——但他还是觉得江月白的感情于他而言奢侈得不现实,他太肮脏了,会把他不敢染脏的江月白染脏。
除了徒弟,他还没资格做江月白别的什么人。
小圆睡下了,穆离渊抬眼看向塌边挂着的铜镜。
夜色晦暗,他沉默地看着镜中自己那双盛着暗淡微光的眼。
凭什么。他在心里问。
他凭什么能让江月白付出那样多。
难道就凭这双眼睛吗
穆离渊的手指贴上镜面,缓缓滑过自己眼尾轮廓的虚影。
如果真的是这双眼睛讨得了江月白欢心,江月白只用施舍给他一点点温柔就够了,何苦要给别的。
他配不上。
......
小圆睡觉不老实,穆离渊每夜都要守着。
一夜复一夜,一年又一年。
穆离渊终于在又一年的秋雨连绵里下定了决心——他不能再这样守着小圆了。
江月白太厉害了,懂得什么最能困得住他。
他曾经被困在“活着”两个字里九年,如今还要被困在这两个字里千百年。
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再上江月白的当,可他还是上了。
日日周而复始,他差点就要这样带着小圆安稳漫长地过一辈子。
他把这世上最难养的小圆都养得懂事了,能听得懂“剑开天门”,能说出来“北辰仙君”。
不知道小圆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其实根本不用艳羡、也不用和其他孩童一样去抢那些假剑,因为他的父亲就是世人口中至高无上的“北辰仙君”。
穆离渊垂眸,望着小圆安静搭在脸上的眼睫。
他守着江月白留给他的珍宝这么多年,寸步不离,几乎舍弃了一切,甚至有时会因为陪小圆练字而直接切断连接外界的传音阵法——他只想陪他的小圆度过世上最安稳清净的童年。
看着小圆的时候他会笑,但笑的时候他的心却在流血。
偶尔恍惚,他会想这一切是不是都是自己假想出来的幻象。
他不敢相信江月白会对他这样肮脏低贱的人有什么感情。
可是痛彻心扉的时候又觉得这一切无比真实——他的心上人总是擅长用这种余痛漫长无期的折磨来惩罚他。
刻骨铭心,念念不忘,生不如死。
这种折磨再不会出自第二个人之手。
夜雨越下越大,小圆在雨声里睡熟了。
穆离渊收回神思,俯身亲了亲小圆额头的软发——当做一个道别。
他已经奢侈地享受了一回做心上人的心上人。
这场大梦也该结束了。
穆离渊看向那把小圆每晚都要抱着睡觉的木剑。
剑柄刻字的金色印记已经磨掉了,但凹痕仍在——
见,月。
阴雨连绵,何时能见月。
他要去找一个答案。
穆离渊从塌边起身,绕过屏风,推开屋门。
雨雾倾斜,冷风扑面。
他展臂伸掌,用元魂中的剑灵之力凝剑——洁白的光晕缭绕,如山巅霜雪飞旋,雪中雾气汇聚成锋利的长剑。
这便是万千众生口中流传的那把,“云开见月明”。
其实它并不叫云开见月明。
玄仙境的仙人们说,斩天门之剑名叫“破念”。
可他每次凝聚体内剑灵之力召剑时,能看到剑刃灵光里,刻的是“离渊”。
江月白说它是一把“渊儿做的剑”,那么自然是离渊剑。
“还是‘云开见月明’比较好。”穆离渊在心里想。
剑气乘风,带他冲破阴雨,直上九霄。
江月白在玄仙境御剑带他登上悬天瀑布时,曾问他“渊儿想不想去更高的地方看一看”
如今他当真站到了最高,却什么都看不到。
剑气掠过万里山河,飞过欢闹喧嚣的街道、越过硝烟飞扬的战场......
但他已经不再去看了。
这世上无论何处都不可能有江月白——若江月白真的能扛过天劫,回来的第一件事,肯定会来找小圆和自己。
虽然这个念头很自作多情,但却是这么多年虚假幻想里唯一的真实。
.....
离渊剑载他回到了故里沧澜。
十八峰覆盖霜雪,巍峨不再,只余萧索。
自从剑开天门之后,沧澜门便跟随着“北辰仙君”这个传奇的名字一同变得更为高不可攀。
曾经的第一仙门如今已经不仅仅是第一仙门,而是连接九天玄途的登天道。若说谁是“沧澜门弟子”,无异于说他“将来要飞升成仙”。
全天下的有志之士都争相涌入沧澜门,纵使不少地方都开设了沧澜门的分院,仍旧容不下成千上万的弟子。
于是掌门晚衣做了个决定,将主院从北方的雪山迁到繁华的中原。
仙门迁走已有五十余年,如今的沧澜山上只剩下了风雪。
山道的石板都被经年累月的积雪与坚冰冻成了灰白。穆离渊收了佩剑,沿着山道缓缓上行。
到处都是白茫茫雾蒙蒙,他好似只是走进了一幅旧画里。
昔年雕栏画栋的栖风崖、层峦耸翠的天幽峡、繁花遍野的饮梦谷......在此刻通通成了褪去颜色的古董,在大雪里一点点腐朽。
穆离渊跟着风雪,一步一阶,走过这条旧梦里走过无数遍的山道。
春风不再的春风殿白雪皑皑,地脉灵息不再运转,沧澜神木也不会再开花,成年累月沉积的枯枝败叶覆盖在神木下的石碑上,挡住了他曾牢记于心的那八个字——
大道于肩,舍我其谁。
可笑。
道是什么道他从来没参透过。
舍我其谁。舍谁他都无所谓,只要不是他的心上人。
可那些事却偏偏只有他的江月白能做到。
穆离渊拨开枯枝残叶,用指腹一点点抚摸那些带雪的字迹。
字迹很陌生,不是师尊的字。
“石碑八个字重刻了七个。”略显低哑的嗓音从风雪里传来,“只有那个‘道’字,还是他写的。”
穆离渊动作微微一顿,转过身来。
风雪旧画里终于出现了故人身影。
白发青衫,和远方覆雪的深林一个颜色。
“你回来了。”苏漾说。
“师叔......”穆离渊低声确认,有些不敢信。
苏漾元婴修为,无论如何也不会白了头发。
风雪飘摇,将苏漾的面容隐去几分真实:“我等你很久了。”
北风呼啸,密集的雪花大如鹅毛上下翻飞,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对面,穆离渊望向苏漾的站立的地方:“师叔在等我”
仙魔界断,岁月流逝,他又常年隐息行事,不可能有仙门人士知道他的行踪下落。
况且就算苏漾猜到了,也不可能对他说出这样一句心平气和的话。
他曾经可是对方横眉冷对的仇人。
“没错,是在等你。”苏漾踏雪走近了几步,在他面前站定,微微眯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评价道,“多年不见,你倒是气质沉稳了不少,比以前看着顺眼多了。”
穆离渊无奈地笑了下。
百年时光当然能磋磨一个人的模样,“气质沉稳”全拜小圆所赐,至于“顺眼”——他是要顺眼的,衣服着装都是精心挑过的。
因为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去见一见江月白。
真仙可以穿梭光阴,翻拨时光画卷。
既然他的心上人现下与将来皆无觅处,那便只有回到过去,见一眼旧人影。
“从前不懂事,”穆离渊道,“给师叔添了不少麻烦......”
“太早的事了。”苏漾打断他,摇了摇头,“早就忘了。”
苏漾踱步绕了穆离渊一圈,重新回到他面前:“江月白开天门的那把剑,在你手里吧”
穆离渊没有遮掩否认,答道:“是。”
“早些年天机秘境里的那把天机剑,江月白是不是也给了你。”苏漾又问。
“是。”穆离渊也没有否认。
他本以为问完这两个问题之后,苏漾会显出怒容、或是长吁短叹——叹息江月白对他这个孽障邪物心软。
然而没有。
苏漾不仅没有怒,反而笑了起来:“我就知道。”
“当年在天机秘境时,江月白让我去试试进天机玉门,我说我不行,他对我说不试如何知道不行。”苏漾在石碑旁的枯树桩坐下来,与他谈起了昔年往事,“我便去试了。”
“试了就成了,还觉得不过如此。”苏漾的眉毛眼睫都是白的,不知是挂着的雪还是原本的颜色,“可我没高兴多久。”
穆离渊明知故问地接话:“为什么。”
他心里很清楚,当年众人眼前的天机玉门只是江月白造的幻境,真实的天机玉门只留给了他。
“因为我知道那是江月白想要我成功一次。”苏漾抬起眼看穆离渊,映着雪光的眸色渐渐暗淡,“因为我后来发现,那是他留给我的遗言。”
穆离渊对这句话在意了:“什么遗言。”
“当年你年轻气盛,直接破开了玉门,没能看一看江月白的问题,”苏漾瞧着他紧张的模样,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倒卖起了关子,“现在后悔了吧”
穆离渊微微吸气,眼睫轻颤。
他的确无比后悔。
可苏漾如何知道他这些年全在后悔痛苦里煎熬
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江月白风光飞仙,如今逍遥九天上、亦或大隐红尘间,唯独他知道江月白其实没有扛过天劫......
难道苏漾也知道
“过天门者,祭剑以抵天罚。可如今剑还在。”苏漾回答了他眼神里的问题,“魔妖寿命不过二十余载,你却活了近百年,是飞仙剑灵重铸了你的元魂”
穆离渊握紧了负后的手,离渊剑的剑光在他掌心隐隐浮动,与雪同色。
冷风太劲,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江月白当年问我的问题很简单。”苏漾没有追问,自顾自往下说,“他问我,所修之道,是无情还是有情。”
穆离渊抿紧了唇等着下文,可苏漾却又不说了。
雪中久立,穆离渊的黑发也成了华发满头。
“是什么。”穆离渊忍不住问。
“那是我和他之间问题的答案。”苏漾掸了掸衣袍上的落雪,站起身,长叹口气,“你如今是这世上唯一超脱时光枷锁的真仙,那便亲自回去看看你的那份答案吧。”
经过穆离渊时,苏漾从袖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他。
穆离渊伸手接过,而后微微怔然——
是他亲手编的紫藤花剑穗。
“你别怪你师姐,当年江月白回登仙台,要救的不仅是一个人,是整个沧澜门,若送了这个东西,江月白也许就心软动摇了。”苏漾拍了拍穆离渊肩膀,“你师姐与你一同长大,定知你心内之苦,做出这个决定也不容易。执掌沧澜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提过旧事,唯一提过的就是这件,她怕是也觉得对不住你。”
语罢,苏漾轻按了下穆离渊肩膀,迈步离开。
穆离渊转身,看向苏漾走远的背影:“师叔怎么没有跟着师姐去沧澜新院。”
苏漾脚步略停,嗓音在北风呼啸里显得有些苍老:“我用几十年参透了我的道,便不想再修道了。”他话音顿了顿,又道,“行将入土,经不起折腾,几位故人的坟冢还在沧澜山,我陪着他们。”
“对了,你若想顺便也见见年轻时的我,就去一百二十年前的揽月亭找我。”苏漾在大雪纷飞中转过头,白发的发尾微微飘扬,笑了笑,“记住,一百二十年前,那时候的我才最潇洒。”
穆离渊也笑了,点头道:“好。”
“去吧。去见他吧。”苏漾隔着风雪远远看着穆离渊,良久,又补了几个字,“别怕。他说不定也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