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萤火灯(2/2)
觉得已经翩然欲仙。
御泽几百年没回过人间。
况且就算他以前在人间的时候,也从没见过这种喝酒的阵仗。
他此刻顾不得什么筹谋什么大计,换了副易容,混在酒会里,新奇地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
美酒荡漾在巨型喷泉里,奢侈地涌出雕栏玉砌,绯红流满地板。
美食珍馐沿着长桌摆开,不仅有精致的甜食点心、还有各式烹饪好的佳肴——每一道都用极品灵草调制、每一盘的佳肴上都撒满了金贵无比的灵丹碎屑!
只用一口,就抵得上数日修炼。
仙家灵草,本不被这样烹制,染上红尘世俗的美食味道。
但在此时此刻,这对立的两者偏偏融合进这片不真实的地方——让本该抽离欲|望的修道之人,重燃庸俗的口腹之欲。
御泽对这些东西没有兴趣,只对“与人喝酒”这件事有兴趣。
他自来熟地寻了一处酒桌坐下,嘻嘻哈哈和几个修士敬了几杯酒。
虽然他一个也不认得,对方也不认得他。
但没人在意——凡是上了这艘云船,那就是将来同甘享用灵海的兄弟。
御泽记得江月白说的话,知道这里的酒喝不得,每次入口时都会将杯中的酒换做自己的酒。
修士们讨论的还是那晚敲压轴玉的散修:
“所以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怎么他一见雾山公子,这云船就出发了”
“听说是沧澜门的......”
“叛徒”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就被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打断了——
这里鱼龙混杂,免不了有易了容的二十六家修士、甚至沧澜门的修士。
谁都不想得罪了第一仙门。
有人想掩饰,强行改变了谈话的方向:
“咳咳,那个修士他就是个散修!要我说啊,越是没见过世面的,反倒越是胆子大!”
“也许是个刺客......想寻个近距离接触雾山公子的机会”
“很有可能啊!这么久没见那小子了,估计是被雾山给秘密处死了......”
但也有人不解其意,还是继续着对那散修身份的猜测:
“可我看他应当不是普通修士,就算不是沧澜门的,也绝对是正统仙门出身......”
“是啊,他弯腰写了几个字,直接让玄书阁的纪阁主现了真容保他,应当是看他举止不俗,想要招揽......”
周围太嘈杂,御泽本来只是拾着听几句,此刻听到这句,心内一惊——江月白不至于会不小心到当众暴露写字的模样。
他若有意隐瞒什么,绝不会留下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痕迹。怎会那样做
“何止,我觉得他是个够胆的,他既然能引得纪阁主欣赏,说不定真的有能让雾山信任的筹码!”
“说得没错!杀戮宴那么吓人的阵势,让他自己挑一把杀他的刀,他不仅挑了、还笑着挑了、还挑了一把割起肉来最疼的!”
“这胆魄,二十六家里也没几个能比得上吧”
御泽的喝酒的动作一顿,口中酒香无味,干脆放下了酒杯。
“还有呢!他当时把刀在手里转了一圈,那个动作,没跟着正经仙门好好练过几年刀法的,做不出来......”
“最震惊的难道不是,他当时还说了一句‘来吧’,满脸平静说的这两个字!咱们都吓傻了好吗!雾山估计也没见过这样的,好奇吧!才见了他。”
“啧,沧澜门的修士,没跑了。”
“确实,不是第一仙门出来的,真没这个胆子......”
御泽越听脸色越阴沉。事情远没有江月白告诉他的那么简单。
他回想起那夜自己问到几个问题时,江月白的语气极为反常地模棱两可,回答得犹疑不定,似乎在有意地模糊回避什么。
江月白在瞒着他什么
御泽仰头咽了最后一口酒,没心思再听周围人侃天说地,思绪不宁地离开了酒桌。
周围摩肩接踵、人影幢幢,御泽却觉得走在无人之境,只能感到冷冽寒气,冻得他浑身发抖。
他平复了下呼吸,发传音密语给江月白:“哪呢”
江月白回得很快:“顶层吹风。”
御泽听到江月白温和的嗓音,觉得又从寒雪之境回到了温暖春风里。
他抹了把嘴角酒液,叹了口气,在晚风里摇了摇头。
大抵是自己想多了。
御泽回了传音:“我去找你。”
江月白说:“别露真身,雾山也在。”
御泽收回了准备登梯的脚:“那我不去了,屋里等你。”
......
云船顶层没有拥挤的人潮,是最开阔、最适合吹风观月的地方。
雾山站在船头,明亮的月色将他笼罩在光晕里。
侍从一路快步走上前,在他身后说:“公子,又有几个面生的修士想要买票登船。”
雾山嗓音很阴沉:“还是二十六家的吗。”
“不是,她们没有易容。”侍从摇头,“是一个女修,带了几个女弟子,说她们是从陨辰岛来的修士。”
“陨辰岛。”雾山的嗓音微微变了变,问道,“是琴修”
“是的。”侍从回答。
这次,雾山沉默了片刻,才道:“就说船上位置满了。”
侍从讶异地抬头,而后低头领命:“是。”
江月白掐了隐身诀,站在船尾的风里,静静注视着雾山的背影。
等到传话的侍从走远了,他才撤了隐身诀,弄出了些动静,装作刚离开酒会、从楼梯上来的样子,语气带着微醉:“公子办的宴会那么奢华,公子自己怎么从来不去。”
雾山转过身来,背光而立。嗓音和月下身形一样被风吹得飘忽,显得极轻:“人多的地方,杀手也多,我怕有人想要杀我。”
与方才和侍从对话时的阴沉语气完全不同。
江月白似乎丝毫没有觉得有何不妥,走近了些,周身的酒气微微飘散:“有人要杀你,那就还手啊,公子没有本命兵器吗。”
雾山停顿片刻,说:“没有。”
江月白:“为什么公子应该挑一个最顺手的兵器,比如刀、比如琴、比如弓......”
“或者剑。”
江月白说着,从腰侧抽|出了一把剑!
剑出鞘的寒音未落,无数近卫已瞬时簇拥上来!
顷刻之间将江月白团团围起!
雾山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
“剑很好。”雾山说,“但我不喜欢拿剑。”
江月白:“试一试。”
雾山没有接:“我从前拿过十几年的剑,可我拿不好剑。”
“拿不好”江月白口吻随意地问,“是师父没教好么。”
刚退开几步的近卫们纷纷脚步一顿,再一次想要上前!
他们从未见过说话如此大胆的人——以前敢提起雾山公子师父的人,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无一例外都死得很惨。
但雾山这次没有生气,反倒顺着对方的话,说道:“也许吧。师父教的东西太难了,我总是学不会。”
江月白:“原来是这样。那我教你几个有意思的。”
周围的近卫皆瞠目结舌,谁敢用这种语气对雾山公子说“教你”这两个字
但雾山没有比“杀”的手势,他们不能有任何动作。
江月白将剑柄递到了雾山的手边。
雾山指尖碰到冰凉的剑,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了剑柄。
江月白走近几步,握住了他的手背。
雾山明显很抗拒这种接触,整个人周身灵场都微寒了几分。
但江月白却像什么都没意识到似的,直接带着他的手翻腕——
长剑破风而出,在两人背后飞快转了两圈,绕过手臂,重新收回身前!
银白的剑刃在夜色里剪碎星光,又将星辰的碎屑洒向风中。
仿佛江月白手里的剑,不是剑,
而是漫天星月夜色。
雾山听着风中的剑鸣:“这是什么招式。”
“什么招式都不是。”江月白在他身后说,“背剑花云剑,花架子。你师父没教过吧。”
雾山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师父从不这样用剑。”
“可惜了。”江月白笑道,“这样的师父太无趣。我再教你一个。”
江月白指腹轻轻蹭了下雾山的拇指,示意他手指放松,而后将手中剑抛起,带着他的手反握住,单手从身前绕到身后。
晚风此刻忽起。
云船顶端飘扬的蓝旗陡然声猎猎!两人长发在这瞬间随疾风飘扬。
江月白手中剑绕的圈还没结束,直接削去了二人的飘起的发尾!
远处的侍卫们都睁大了眼睛——
被斩断的碎发在风中散开,飘飘摇摇,像无数盛着月色的萤火小船,慢悠悠地绕着两人旋转下落。
“撩腕花点剑。”江月白周身的风都带着醉意,嗓音却淡淡,“失误了,幸好只削了头发。”
雾山并没有动怒:“失误了才好看。”
江月白从侧后方看着他蒙眼的缎带,在他耳后问:“你能看到么。”
雾山缓缓说:“能感觉到。”
“多谢公子夸奖。公子要是想学,随时来找我。”江月白一手提剑,一手撩起额前乱飞的碎发,和雾山同站在船头,望着远处逐渐靠近的灵海,醉意迎风,“没剩几天时间了。”
说完,江月白最后看了一眼身旁人的侧颜,转身离开了云船甲板。
待走入楼梯转角的阴暗后,他脸上所有的醉气都消散得一干二净,脚步微停,而后转身走下了顶层。
满甲板的近卫侍从面面相觑。
他们彼此相视,又齐齐看向主人——他们实在不能理解,雾山公子为何会纵容一个人来此发疯。
“公子,”一个侍从试探地请示道,“他......”
雾山摇了摇头,低声说:“不用管,喝醉了而已。”
他们闻言更加震惊。
喝醉了不是可以这般冒犯的理由,以往在雾山公子面前失礼的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绝不可能这样毫发无伤地离开。
公子这次居然......还帮对方找理由开脱
“你们都下去吧。”雾山说。
近卫侍从都不便再说什么,纷纷领命退下。
船头月下只剩雾山一个人。
他看不到月,但他能感到今晚月色很好。
他明白了为何易宝雅会那晚,纪砚会直接撩开帘子保这个人。
因为这个人身上,有一丝若有若无,说不出的感觉——和那个人的相似感。
修真界有无数北辰仙君的崇拜者和模仿者。
有数不清的修士模仿北辰仙君的言行举止、模仿北辰仙君出剑弹琴的动作、模仿北辰仙君说话的口吻语气......
他们模仿得一板一眼,认真严谨,不放过每个细节。
可这个人和那些修士不同,他似乎在模仿,又似乎没有。
他说话的口吻和北辰仙君没有半分相似。北辰仙君说话从来沉稳有度,绝不会如此借醉张狂高调。
用剑的姿势也没有半分相似。北辰仙君的剑从不会有任何多余的花哨动作,永远都是直取目标,剑花只是不经意的一带而过。
明明哪里都不像,为何偏偏有一丝相像的幻觉。
雾山的指节握紧了冰凉的栏杆。
冰冷的东西能让他清醒。
他想念的人,早在九年前的血海明月下,在他双眼最后还能看到的前一刻,在他怀里——
一寸一寸魂飞魄散。
尸,骨,无,存!
他在冷风中深吸口气。
大概是快要到灵海,他心情愉悦,才会可笑地觉得那些拙劣的模仿者有那个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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