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谁人道冠莲花开(2/2)
青泥颓然坐在地上,赶忙将那四支小巧画轴收入袖中。之前还被周姐姐和刘伯伯嘲笑来着,不承想还真管用!
青泥转过头,看到那个背剑的王八蛋正朝自己缓缓走来。陈仁一边走一边拍去头上的杂草和身上的泥土,点头道:“不承想你还是个练气士,一只脚已经踩在山上了,可喜可贺,以后我们就以道友相称好了。青泥,好名字好道号,我认识一个道号与你只差一个字的,境界就挺高。”
其实陈仁也觉得好笑,这算是被那青泥歪打正着了,只因为那幅挂像与他这个真人和正主才几步远,无形中就有了一线牵引。
青泥咬牙切齿道:“怎么说还回小镇吗!”陈平安笑道:“听你周姐姐的,远离是非之地,方才我就是试探试探你小子的胆识。”
黝黑少年默默跟着那个不靠谱的家伙,哪怕周姐姐看走眼了,可仅凭他一个人,是绝对无法活着走出合欢山地界的。这一路上,几乎每七八十里就有一处大妖或厉鬼的道场,凶险万分。去年冬末,曾经有一次趁着大雪天,周姐姐将自己护送到了合欢山边境,结果周姐姐敏锐察觉到一股隐藏气息,而且无法确定对方的方位,他们只得原路返回。没法子,周姐姐他们在合欢山地界,实在是树敌太多,其实自己是无所谓的,她反而更喜欢陪在周姐姐他们身边,但是周姐姐总说她命不错,宜远游。
远处,一个披甲汉子伸手摸着胡茬:“这算哪门子江湖高手”
周楸亦是满脸无奈:“兴许是我卦数不精,只是事已至此,死马当活马医吧。”
汉子点点头:“没法子的事,只能听天由命。这丫头,一看就是个福大命大的,我就觉得她一定可以活着走出此地。”
这下子轮到周楸备感意外了:“真放心把她交给此人”
他点点头:“就当赌一把。”
“就你的赌运,不总是输钱”
“正因为赌桌上一直输,相信赌桌外总有赌赢的一次。”
“对了,刘标长,那几个鬼物方才为何自行退散是你出手了”
汉子摇摇头:“怪事。我还以为是你的手段。”
“不继续跟上一段路程”
“终有一别。何况我相信你的卦数。”
两个萍水相逢的“少年”,都不言语,一前一后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一个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蹲在一条河边掬水洗脸,腋下夹着一大堆衣物。见到背剑少年,他赶忙将衣物丢在地上,站起身,小跑向那个背剑少年。
陈平安停下脚步,皱了皱眉头。陆沉叹了口气,摇摇头。显然,陆掌教要找的那个存在,并不是这个化名青泥的“少年”。
那个存在既然在宝瓶洲,那么年轻隐官、重返家乡的马苦玄、顾璨,就都有可能碰到。而且他们遇见那个存在的可能性要比一般练气士大上许多。与蛮荒天下和妖族的因果纠缠越深,可能性就越大。这也是陆沉为何会主动找到陈平安的根源所在。但这只是可能性较大而已,天道无常,世事难料啊。
陈平安也没有与青泥解释什么,问道:“先前泼墨峰那阵风,是你作怪”
陆沉委屈道:“怎么可能!”那就是了。
陈平安提醒道:“陆沉,接下来你找归找,记得下次就别跟我见面,事不过三。”
先有裁玉山散滩,又有合欢山地界的泼墨峰,以及此地。
陆沉开始转移话题,笑道:“有人评价你的书法,由印观字,输在天资不足,胜在用功颇深。”
陈平安点头道:“是个很客观的评价。”
陆沉转头望向那个黝黑少……女,笑道:“好造化,能让贫道与陈山主一同为你护道。”
少女此刻心情糟糕至极,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哪根葱”,只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是青冥天下的山上前辈”
陆沉卖了个关子:“一位高人,境界高,气性高,眼光高。”
陈平安瞥了眼少女的挎包,里边装有那支大骊斥候精骑的腰牌。
“之所以在此成为英灵,始终徘徊不去,不作归鸟避窑烟,想必只因为心有执念,杀妖。”陆沉双手笼袖,缓缓道,“贫道瞎猜的,那位周姑娘说有难言之隐,肯定是很有些曲折了。”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劳烦你送青泥离开合欢山地界,我回一趟小镇,可以将她安顿在青杏国京城的那座仙家客栈。”
陆沉笑道:“何必这么麻烦,咱们仨一起回小镇就是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陆沉笑道:“不妨听贫道的,算卦一事,想来周姑娘不如贫道精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陆沉与那个黝黑少女笑嘻嘻开口道:“青泥道友,你与我们两个联手,可杀十四境!”
青泥好奇道:“这位道长,十四境是什么境界”
按照周姐姐的说法,外边天地,无奇不有,可武夫境界不是最高才山巅九境,山上练气士出神入化才地仙吗
陆沉一本正经道:“十四境都不懂就是十四个一境练气士!”
少女看了眼吊儿郎当的年轻道士,再看了看那个遇事就跑路的背剑少年,觉得他们能成为朋友,真不是没有理由的。
陆沉笑道:“山巅一阵风吹过,就扯出山外这么多的红线、因果线。”
言外之意,当然是说陈平安答应参加青杏国观礼一事。在那牛角渡,陈平安一个无关善恶的点头而已。千万里之外,就是整个合欢山地界各有各的悲欢离合,兴许是咎由自取,可能是自作多福,抑或是命中注定。
陈平安取出那只朱红色酒葫芦,只是喝酒。
陆沉转头问道:“青泥小道友,先前四幅画像所绘神仙,你觉得哪一位最年轻英俊啊”
不等青泥回答这个白痴问题,就见那背剑少年打出一记摆拳,年轻道士当场横飞出去,落地后便直挺挺不动弹了。
被吓了一大跳的青泥,颤声道:“你这一拳是砸中了那道长的太阳穴他真没事吗”
背剑少年没好气道:“看错了,是天灵盖,打得这位道长直接证道飞升了。”
青泥到底是担心那人是否受伤,再次转头望去,只听那年轻道长轻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结果没能起身,整个人重新摔在地上,道士只得伸手撑地,踉跄起身,使劲晃动肩膀,抖落一身尘土。
道士好像没事人一样,根本不与那背剑少年计较那一拳,问道:“青泥小道友,你与神诰宗祁天君很熟吗这么巧,贫道也与他有点渊源唉。”
少女稍稍放心,板着脸说道:“我很熟悉祁天君,祁天君跟我不熟。”
那个头戴莲冠的道士以拳击掌:“又巧了不是,祁天君很熟悉贫道,贫道与祁天君不熟。”
少女皱眉道:“道长说反了吧”
陆沉揉了揉下巴,假装沉思:“青泥小道友,你觉得我陈兄弟人品如何相貌如何是不是当得起‘年少万兜鍪’一说”
“呵。”陆沉双手绕后抱住脖子,伸了伸懒腰,“若有谁知春来去,除非问取笼外莺雀。”
一路平安无事,青泥带着两个怪人顺利返回小镇。外人眼中的鬼祟污秽之地,在少女眼中是可亲的,回了小镇,消瘦少女明显就放松许多,脚步都轻灵了几分。先前她跟着背剑少年走在荒野,明显身体有几分僵硬,时时刻刻都是心弦紧绷,可能对在此土生土长的少女而言,熟悉的小镇与外边的陌生天地,有天壤之别。
年轻道士问道:“青泥小道友,小镇有名字吗”
“丰乐。”
“昔年兵家用武之地,如今四时之景无不可爱。”这个头戴莲冠的道士,穿着一件厚重的布道袍,袍子才及膝,小腿上绑缚着布条,约莫是合欢山地界无官道坦途的缘故,布条上边还沾着些荆棘、倒刺。
少女此刻更担心,等会儿返回住处,周姐姐会生气,别看周姐姐温婉贤淑,平时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其实少女早就发现,刘伯伯他们这帮大老爷们,都很敬畏周姐姐。
七弯八拐,青泥带着年轻道士和背剑少年,走入一条阴暗巷弄,路上她偶尔转头回望一眼,就看到那个道士贼头贼脑的,是在踩点吗
撑伞穿绣鞋的周楸出现在巷子的拐角处,微皱眉头:“怎么回来了”
身材瘦弱的黝黑少女拧着衣角,抿起嘴唇,一路上想好了几个蹩脚借口,等见着周姐姐,少女就不愿说谎了。
所幸背剑少年帮忙解围,解释道:“先前在树下,我收下钱那一刻起,这趟镖就算接了,只是又没说何时起程赶路。周姑娘,我保证会把青泥带出合欢山地界,全须全尾,活蹦乱跳。周姑娘要是不信,我陈某人可以在这边发个誓,青泥若是今夜在小镇这边少掉一根汗毛,我身边这位号称是我挚友亲朋的陆道长就砍掉自己的狗头,与周姑娘谢罪,赔个不是。”
陆道长一脸茫然:“啊”
周楸压下一肚子怒气,问道:“这位是”
年轻道士赶忙转过头,轻轻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再打了个稽首,朗声道:“小道姓陆,精通测字和抽签算卦,尤其擅长给人看手相,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不准不收钱!”
周楸身后走出一个披甲汉子,手心抵住腰刀的刀柄,他看到这一幕,既舍不得骂那个傻丫头,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只得以心声埋怨道:“周楸,你自己说说看,这算哪门子事嘛。”
周楸亦是一个脑袋两个大,以心声说道:“怪我,找错人了。”
汉子问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找戚老头帮忙”
周楸说道:“等我跟他们聊过再说。”
汉子提醒道:“别拖太久了。”
周楸摸了摸少女的脑袋:“平时那么听话,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胡闹上了。”
青泥小声道:“家在这里,周姐姐、刘伯伯你们都在这里,舍不得走。”
周楸苦笑无言,领着他们来到一栋宅子,简陋却洁净。少女放下斜挎包裹,熟门熟路,去灶房那边取出白碗,拿葫芦瓢,从酒缸里舀出糯米酒酿。四人围坐在院内一张小桌旁,青泥端酒碗上桌后,她没有上桌,给自己也倒了一碗糯米酒,就坐在灶房门口的门槛上边。
佩刀汉子笑道:“我叫刘铁。相信陈公子和陆道长都看出来了,我早就不是阳间人了,两位不计较这个,还愿意同桌喝酒,先敬两位。”
背剑少年和年轻道士都端起酒碗,刘铁一饮而尽,周楸没有喝酒,将自己那只酒碗推给汉子。
陈平安问道:“刘老哥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青杏国这边的。”
刘铁说道:“北边来的。”
陆沉笑问道:“哪个北边,大渎以北”
刘铁摇头道:“陆道长说笑了。那条大渎以北,可就是大骊王朝了。”
陆沉赞叹道:“小道的境界兴许不高,看人眼光却是奇准,一看刘老哥就是个力能扛鼎的沙场猛将,戎马倥忽,当过大官的。”
刘铁愣了愣,周楸脸色如常。
门口那边的少女疑惑道:“不是戎马倥偬吗”这个吊儿郎当的道士,是个不学无术的别字秀才
背剑少年微笑道:“约莫是念了个通假字”
陆沉可没有半点难为情,用拇指擦拭嘴角:“刘老哥如今在哪座山君府高就小道听说坠鸢、乌藤两山,各自设有军营,俱是兵强马壮,以刘老哥的本事,不捞个校尉当当,都是两府管事者的眼睛长在屁股上边了。”
刘铁笑了笑:“高攀不上。不说这些大煞风景的,我还有事,就不久留了。”
喝过了两碗酒,刘铁便告辞离去,周楸起身相送,出门到了巷子那边,相视苦笑,本以为那个道士是个高人,若是能够与那个四境武夫陈仁相差无几,有洞府境修为,一个练气士配合纯粹武夫,护送青泥离开此地的把握就更大,不料这道士在小镇呼吸凝滞,呼吸间浊气颇重,显然一时间无法适应小镇这边的阴煞气息,定然不是中五境修士了。
周楸生前既是谍子,也是一名随军修士,刘铁这十几骑,生前也好死后也罢,都对周楸很服气。
陈平安问道:“小姑娘真名是什么”
坐在门槛那边的黝黑少女怔怔无言,自己是怎么被看穿性别的
周楸笑道:“倪清,反过来再取谐音。”
年轻道士就像个不通文墨的土鳖,问道:“姓什么来着”
周楸笑道:“陆道长是道门神仙,难道就没有读过那位道教至人的大宗师篇和秋水篇‘不知端倪’的倪,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别说陆道长这种高功法师,即便是道教之外的修道之人,甚至是书香门第的凡夫俗子,都该知道这两句话吧”
陆道长急眼了:“小道只是没读过什么篇什么篇,怎就是假道士了周姑娘是欺负小道自幼家境贫寒、读书不多吗”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抿了一口糯米酒,滋味不如董水井家的酒酿。
周楸笑道:“道之高低不在背书多少,陆道长。”
那道士唏嘘道:“此人何德何能,竟能让周姑娘如此熟稔——”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就得了。”
陆沉只得停下原本已经打好腹稿的一番自吹自擂,转移话题,望向那个身材干瘦的黝黑姑娘,微笑道:“倪清,好名字,卮言日出,和以天倪,秋气强劲肃杀,清气大至,草木凋零。其实青泥亦是好名字,青泥小剑关,风雪千万山。真名倪清,道号‘青泥’,真是绝了。”
周楸心中狐疑,单凭一句“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这个姓陆的道士,就肯定读过大宗师篇和秋水篇。她看了眼那个落座后便寡言少语的背剑少年,再看着那个喝了七八口都没喝掉一两酒的年轻道士,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好说大言,一个絮絮叨叨,嬉皮笑脸,好发奇谈怪论。难怪这俩能够凑一块。
周楸说道:“陆道长。”实在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泼墨峰那边亮起的虹光与剑光,就是在跟她打招呼。
年轻道士赶忙说道:“喊陆哥就行。”
周楸置若罔闻,说道:“这丰乐镇是怎么个地方,想必你们两位大致有数,尤其今夜是合欢山招亲婚宴的日子,鱼龙混杂,凶险程度远胜平常,我与刘铁,有点私人恩怨要解决,但是胜算不大。知其不可而为之,自然是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两位不必追问。只因为注定照顾不到倪清,所以我先前才会找到陈公子,希望能够将倪清带出合欢山地界,远离这处是非之地。我当年沦为鬼物后,就借住在倪清这处祖宅内,后来刘铁他们也在这条巷子落脚,这么些年,一些鬼物不宜做的事情,其实都是倪清在帮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恳请两位速速带着倪清离开丰乐镇,陈公子若是嫌弃钱少,不愿押镖,我可以多给一笔神仙钱。”
陈平安指了指陆沉:“我本来已经打算去往青杏国京城了,是他要回的,信誓旦旦说倪清返回小镇,就有一桩机缘等着她。”
周楸望向那个道士。不料道士早已侧过身,面朝院门口那边,不与周姑娘对视。周楸无奈,只好等刘铁那边的消息,请那位戚姓老人帮忙,让那位金身境武夫找人将倪清送出小镇。
院内几个,接下来就是干喝酒,不说话。
刘铁很快就带了一老人一女子来此,周楸站起身,拱手道:“戚前辈,吕姑娘。”
老人姓戚名颂,是天曹郡张氏的首席客卿,金身境武夫。上次张氏修士在此碰壁,正是戚颂负责殿后,才免于更大折损。双方鸣金收兵后,唯独戚颂独自走到山脚小镇,赵浮阳和虞醇脂也不愿与一个身负武运的老匹夫死磕到底,就由着对方在山脚住下。今年开春,又来了个戚颂的嫡传弟子,虽是女子,却是个极狠辣的武夫,在丰乐镇多次出手。这个叫吕默的娘们,三十多岁,就已经是五境巅峰的武学境界,据说青杏国那边都想要招揽她担任禁军教头。
戚颂是个戟髯蛙腹的矮胖老人,笑眯眯的,瞧见了袍道士跟草鞋少年,故作疑问:“柳姑娘这边有客人呢,不会打搅各位喝酒吧”
年轻道士使劲招手,笑道:“来者是客,打搅什么家里又不缺酒。”
那吕默体态丰腴,不似周姑娘那般身姿纤弱,乍一看,真不像个练家子,更像是豪门大族里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方才道士死死盯着院门口,率先撞入眼帘的,可不是女子的侧脸,本钱丰厚,可想而知。
道士朝刘铁挤眉弄眼,嘿,原来刘老哥好这一口,喜欢吃肥瘦兼备的五肉啊。刘铁如坠云雾,只当没看见那陆道长的古怪脸色,倪清从正屋搬来两条长凳,周姐姐和刘伯伯,戚颂师徒,各坐一条。
周楸硬着头皮说道:“陈公子,陆道长,我也不与你们兜圈子,刘铁已经与戚前辈和吕姑娘谈妥了,由吕姑娘亲自出马,护送倪清一路离开小镇。”
陈平安点点头,只说了个“好”字,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陆沉觉得自己脸皮薄,只得小声提醒道:“陈老弟,也没半点眼力见儿,周姑娘在暗示你拿出那两袋子神仙钱呢。”
陈平安斜眼望去:“关你屁事。”
陆沉着急得差点抠脚:“别愣着啊,一袋雪钱给戚宗师和吕姐姐当押镖费用,一袋小暑钱归还周姑娘。”
戚颂呵呵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吕默微微皱眉,哪里冒出这两个骗子,那个姓陈的少年,当真有武夫四境
周楸笑道:“陆道长兴许是记错了,那袋小暑钱,才是我与陈公子约定好的押镖费用。”
“自家兄弟,这都骗!先前不是说只挣一袋雪钱吗”年轻道士瞪大眼睛,随即满脸跃跃欲试,眼神炙热,搓手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平日里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到处降妖除魔,才挣几个雪钱一袋子小暑钱!这趟镖,贫道接了!不劳吕姐姐大驾——”
吕默面无表情,端起酒碗,轻轻拧转鞋尖,霎时间那年轻道士连人带板凳一起倒飞出去,她小有意外,道士如此弱不禁风她只得翻转手腕,一阵罡风巧妙“垫”在道士与墙壁之间。年轻道士摔落在地,起身后一手叉腰,一手抬起,颤声道:“没事……哎哟,无妨,不能算无事,就是闪到腰了,小事,还是小事!”
背剑少年对此无动于衷,只是抬头说道:“吕姑娘如此冒失试探,就不怕碰到硬钉子吗还是说天曹郡张氏的客卿武夫,脾气都这么冲”
戚颂点头笑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吕默,赶紧给陆道长道个歉。陈小友说得对,出门在外与人为善,不要总觉得全天下都是心怀叵测的鬼蜮之辈。”
吕默起身抱拳道:“多有得罪。”
年轻道长拎着那条小板凳,踉跄走回原位,咧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打是亲骂是爱,吕姐姐……”
嘴上说着不正经的言语,年轻道士蓦然间神色变化:小娘皮敢跟道爷如此放肆,看镖!一个箭步,将那板凳当作暗器砸向那吕默。身形鬼魅的女子几步绕过桌子,一手抓住那板凳,往地上一丢,再来到道士眼前,一记肘击打在对方胸口,打得道士整个人双脚离地,悬空侧摔入宅院正屋内,后背撞在那张八仙桌边缘,嘎吱一声,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屋内泥地上,年轻道士咿咿呀呀半天起不来,含糊不清地说:“腰断了,陈兄弟救我一救。”
那背剑少年掏出两袋神仙钱,随手丢在桌上:“既然喜欢揽事就拿去。”
周楸瞥了眼桌上的两袋钱,柳眉倒竖,深呼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强忍住,没开口道破玄机,算了,少掉的那几颗小暑钱,就当是这个陈仁护送倪清回到小镇的路费。
吕默将那袋小暑钱收入袖中,再将另外一袋神仙钱抛给倪清,笑道:“小丫头,我们可以动身赶路了。”
周楸说道:“刘铁,护送一程。”
汉子放下酒碗。倪清欲言又止,见那周姐姐有生气的迹象,只得重新拿起油纸伞和包裹,跟着那个女子一起离开宅子,回头望去,周姐姐朝她点点头,背剑少年板着脸喝酒,那个头戴一顶莲道冠的道士趴在正屋门槛那边,朝她挥手,竟然还笑得出来。
走在小巷中,少女想起一事,勉强施展心声手段,道:“刘伯伯,那个陆道长,头上道冠好生奇怪,我在小镇从未见过。”
听周姐姐说过,有度牒的正经道士,衣冠都有讲究,不可有丝毫僭越,否则一经发现,就会吃牢饭,像那神诰宗祁天君的道冠便是鱼尾冠形制,而那个姓陆的年轻道长,却是莲道冠。小镇这边,也有些精怪出身的练气士,喜好做那“道爷”装扮,都没有这种道冠。
刘铁神色微变,笑问道:“怎么说”
倪清说道:“道冠如莲开。”
刘铁停下脚步,神色复杂,一时间犹豫不决。如果他没有记错,在这宝瓶洲,有资格头戴莲冠的道士所在道观,除了神诰宗山上几座寂寂无名、香火凋零的小道观外,就只有旧大霜王朝的那座灵飞观了。灵飞观上任观主仙君曹溶,只因为他是那位白玉京陆掌教的弟子,便能头戴莲冠,一荣俱荣,道观内的授箓嫡传弟子,也有这种殊荣。这还是刘铁从周楸那边听来的山上秘事。
最玄妙之处,在于刘铁眼中的那个年轻道士,根本就没有头戴道冠!若说他看不穿障眼法也就罢了,周楸可是一个极有家学渊源的龙门境修士,她岂能看走眼那姓陆的,要么是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山泽野修,要么就是一位出身灵飞观的谱牒道士!
刘铁心思缜密,继续前行,看似随口问道:“吕姑娘,看得出那道士的山上道统与根脚吗”
吕默笑道:“就是个穷酸骗子,不过确是个练气士,会些强身健体的吐纳导引术。我前边在院内那两下,用了巧劲,若真是中五境修士,不至于如此狼狈,要说假装,不至于,以我师父的眼力,除了地仙,骗不过他老人家的。一位云游四方的陆地神仙,言行举止,想必不至于如此掉价。”
刘铁又以心声问道:“传言程老真人的金阙派,有那清静峰金仙庵一脉,香火鼎盛,历来不输垂青峰,而且与最南边的那座灵飞观有些渊源”
吕默大为惊奇,用上了武夫聚音成线的手段,笑道:“刘标长消息这么灵通吗连这种山上内幕都晓得。我曾经听师父说过,金仙庵所在清静峰,是金阙派的祖山,那位开山祖师的真实道统确实出自灵飞观,只是不知为何金仙庵数百年来一直不肯对外言说此事。照理说,能够与灵飞观攀上关系,不说对外大肆宣扬,怎么都不至于藏藏掖掖才对。师父猜测那位金仙庵的开山祖师,当年兴许是被曹溶天君驱逐下山的弃徒,所以根本不敢提及此事。师父知晓这些,还是因为与天曹郡张氏老祖关系莫逆、无话不谈。”
刘铁攥紧刀柄,以心声询问身边少女:“倪清,那位道长可有显露身份的言语好好想想,别放过任何线索。”
倪清说道:“都是些不靠谱的怪话,比如什么神诰宗的祁天君熟悉他,他不熟悉祁天君,还说我要是跟他们两个联手,可以杀什么十四境,嗯,按照那个道士的说法,就是十四个一境练气士。”
刘铁怔怔无言,吐了口唾沫,骂了句狗日的骗子,然后沉声道:“走,我们速速离开小镇。”之后他要赶紧回去提醒周楸,一定要远离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道士,还有那个背剑少年,也要远离才好。
不知为何,少女却是心中空落落的。那两个才见面没多久的怪人,虽说都没个正行,却言语有趣。比如中途在一条河边歇脚时,背剑少年掸去泥土,嚼着草根,看着河水发呆,那个陆道长便说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名之草。见无人捧场,道士便转头主动与她搭话,问她晓不晓得为何一个人的左耳听力要比右耳更好,又何谓面朝黄土背朝天……她没有理睬,道士便自顾自解释说是天地间有阴阳两气,天清地浊,地之秽者多生物,而左耳属阳,故而天听敏锐,右耳属阴,地听更好,此外男女有别……说到这里,年轻道士笑着指了指河水,说了些让从不怕鬼的倪清都觉得毛骨悚然的言语,他说河内若是有漂浮溺死的尸体,哪怕被浸泡得面目全非了,岸边人依旧一眼就能辨认出男女,男子以面为阴、后背为阳,故而尸体漂浮在水,定然是面朝水底背朝天的,此事亦是我们人在冥冥之中法天象地的一种端倪迹象,毕竟万灵之首不是白叫的……
小院那边,周楸将戚颂送到巷弄拐角处,老人轻轻拍打着腹部,笑道:“既然目的都是一致的,为何不干脆与我们联手”
周楸摇头道:“两回事。”
老人叹了口气:“即便是为报私仇,只要周姑娘愿意与青杏国柳氏泄露身份,何愁合欢山不肯交出那头为蛮荒大帐通风报信的妖物”
周楸淡然道:“没有证据。”
戚颂暗示道:“证据只要那头妖物落在周姑娘手上,不就有了”
周楸笑了笑:“依边军律,为了一己之私,滥用公器,按律当斩。”
戚颂见她心意已决,只得作罢,犹豫了一下,说道:“院内那两位来历不明,你们还是要小心些。”
周楸回到小院,那个坐回原位揉着腰杆的年轻道士还在嘴硬:“周姑娘,别看你陆哥瞧着身体羸弱,骨架子不够龙精虎猛,但坚挺着呢,这就是道心坚韧魂魄定的‘神在’之天大好处了。只要周姑娘不嫌弃,贫道马上传授给周姑娘一门导引术,学成后哪怕是白昼行走在阳光底下都无妨。来,容贫道先给周姑娘看个手相,贫道所学驳杂,需要对症下药才能事半功倍……”
周楸摆摆手:“陆道长好意心领了,陈公子,别怪我下逐客令。”
陈平安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几颗小暑钱,就当是陆道长为周姑娘排忧解难的报酬了。”
陆沉停下揉腰的动作:“啥”
陈平安说道:“合欢山两府赵浮阳、虞醇脂,他们可曾勾结蛮荒妖族还有青杏国柳氏是否知情瞒报别跟我说什么证据不证据,你跟刘标长,只需心中有个猜测即可。”
周楸内心一震,眯起眼,缓缓道:“你到底是谁!”
她方才与戚颂的对话,距离宅子颇远,何况一个龙门境练气士,一个金身境武夫,岂是院内两人可以随便偷听的
年轻道长委屈道:“‘你们’,周姑娘,你少了个‘们’字。贫道亦是一条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呢!生平最是看不惯不平事。”
陈平安看了眼陆沉:“见钱办事。”
陆沉放下酒碗,打了个酒嗝,先是嘀嘀咕咕,似与人窃窃私语,然后道士抖了抖袖子。
无奈也是真无奈,只是见钱办事,都不是拿钱办事啊。谁让贫道与陈山主是一见面就可饮酒的挚友亲朋呢。
周楸缩手在袖,惊疑不定,这个穷酸道士是在装神弄鬼作妖吗只是意义何在
片刻之后,巷子那边便凭空出现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身材修长,露出高高的额头,她望向院内背剑少年,笑道:“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