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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2章 开战(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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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狗突然说道:“好像那个李希圣,在赶来这边的路上。”

陈平安点头说道:“你们俩先回落魄山,我跟他聊完,就直接去村塾那边。”

其实在被陈平安喊走之前,谢狗在陆氏司天台和芝兰署那边偷偷留了一份“见面礼”。他们走后差不多半炷香工夫,整个陆氏家族出现了好似地牛翻身、鳌鱼拱背的异动,如今陆氏为了收拾烂摊子,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光是那笔修缮费用,就是一大笔谷雨钱。

在小陌和谢狗御风去往落魄山没多久后,李希圣在陈平安附近现身,面带笑意,开门见山道:“陈平安,三山九侯先生让我捎句话给你,让你不用猜了,他当年游历骊珠洞天,确实曾经在泥瓶巷住过一段时日,只不过时间不长,几年而已。至于后来发生那么多事,这位前辈还是让你不用多想,是你‘自找’的。放心,这位前辈的‘自找’一语,是褒义的。”

陈平安松了口气。

李希圣笑道:“从地理位置上算,你们确实是邻居,但是隔了太多年,其实没有什么道脉渊源可言,你大可以如释重负。”

陈平安终于从李希圣这边,验证了一个猜想。

李希圣以心声说道:“陈平安,只说一个我的猜测,你听过就算。你可知道曾经三山九侯先生配合礼圣,尝试为浩然天下订立新礼”

陈平安点头道:“听先生说起过这件事,知道些内幕。”人间曾经有希望出现一位“人道之主”。

李希圣看了陈平安一眼,点点头,既然他已经获悉真相,就不用多说了,便转移话题:“听说过闰月峰的辛苦吧”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多次提起此人,羡慕不已。”

“青冥天下的武夫辛苦,与那蛮荒晷刻是一样的存在。”李希圣说道,“每座天下,都有这么一个存在。而我们浩然天下那位,他对于礼圣的做法并不认同,所以导致新礼无法推行下去。”

陈平安对此不予置评,实在是不敢妄加议论。犹豫了一下,陈平安小心翼翼说道:“钟魁”

如果说对于剑气长城而言,担任末代隐官的陈平安是一个变数。那么桐叶洲就有两个变数,一隐一显,分别是扶乩宗的那个杂役弟子,以及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

陈平安想知道,钟魁是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传承者之一

李希圣微笑道:“既然是猜测,不妨胆子再大一点。”

陈平安震惊道:“钟魁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分身之一!”

原本他至多猜测钟魁是这位前辈某位嫡传弟子的兵解转世。就像陆沉所说,若非三山九侯先生几乎不怎么现身,不然那些犯了“前朝天条”的鬼仙,出现一个,就会被斩一个。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三山九侯先生,从自身修行的道路,到道统传承和收取弟子,都极为隐蔽。暂住京城火神庙的封姨,先前向陈平安泄露些许天机,陈平安这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的一位亲传弟子和两位相对比较年轻的不记名弟子。

那位“有据可查”的嫡传弟子,是治所位于方柱山的青君。而上古三山的地位,还要高过如今的浩然中土五岳。此外两位不记名弟子,其中之一是道士王旻,与白也是同一个时代的练气士,遵旨奉敕出海访仙。另外一位剑修卢岳,在浩然天下出现和落幕极快。

那个远古天庭雷部出身的老车夫,在京城曾与陈平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也说了些老皇历:三山九侯先生曾经在骊珠洞天驻足,只是岁月长短未知。但是可以确定一事,骊珠洞天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归根结底,皆是因他而有。福禄街,自然是符箓街。桃叶巷的那些桃,也是三山九侯先生随手种植。事实上,就连大骊王朝铸造的那三种金精铜钱的雕母,都是三山九侯先生赠予的。

而剑修卢岳,便是出身福禄街卢氏。与卢氏王朝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福禄街卢氏,在卢氏王朝覆灭后,没有被连累,想必与此大有关系。陈平安猜测,剑修卢岳,虽说昙一现,没有留下太多山上事迹,但是极有可能始终在世,至多有过一场兵解离世的劫数。通过某些秘术,卢岳能够保留前世记忆,所以才使得大骊朝廷如此忌惮,没有对福禄街卢氏这一脉赶尽杀绝。

李希圣无奈道:“都敢跑去中土陆氏砸场子了,陈山主就这么点胆子”

陈平安愣了愣,望向李希圣。李希圣轻轻点头,没猜错,就是了。当然不是全部。

李希圣问道:“还记得你是怎么认识刘羡阳的吗”

陈平安点点头,是刘羡阳被一伙同龄人追赶到泥瓶巷,那拨出身富贵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下手极狠,差点打死了刘羡阳。为首之人,正是福禄街卢氏子弟,此人如今还在清风城那边博一份富贵前程。

李希圣笑道:“如果我的推衍没有出错,卢岳的转世,就是那个白裳。”

北俱芦洲的剑修第一人,白裳!如此说来,徐铉岂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再传弟子难怪徐铉这个家伙,行事那般跳脱跋扈,敢在北俱芦洲横行无忌。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给李希圣。

李希圣接过手后,笑道:“真迹无疑,好好珍藏。”

福禄街卢氏,曾经送给当时还是大骊皇后的南簪几页古书,都是祖传之物。其中一页,看似只是记录了一门山上最简单的穿墙术:“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那会儿的南簪,或者说中土阴阳家陆氏的陆绛,当时还没有使用那串灵犀珠,再加上大骊先帝对她颇为约束,并不理解这张书页的珍贵程度。

两人边“下山”边闲聊,等到临近大地,大骊处州疆域一览无余,唯独家乡小镇的上空,依然云雾萦绕,看不清道不明。

上次陈平安与稚圭重逢于一处桐叶洲旧大渎龙宫遗址内,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认不认识三山九侯先生。虽然稚圭没有给出确切答案,但是显而易见,她不但认识,而且对他既恨,更怕。

一口铁锁井,却恰好是“苟延残喘”的真龙王朱那一口生气所在,让她与外界天地相通。

那座位于小镇和西边大山接壤处的真珠山,则是真龙所衔“骊珠”所在。一条龙须溪与一条小镇主街,是一隐一显的两条龙须,桃叶巷和福禄街则分别是一段龙脊和龙颈,街上的每一座府邸就是一张符箓,那些屋舍的占地大小都是有讲究的。桃叶巷的每一株桃树,根须扎入地底,就是一颗困龙钉。福禄街用以镇压真龙龙颈处的气府,防止其“抬头”。

那数十座烧造瓷器的龙窑,号称千年窑火不熄,对于王朱来说,就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大火烹炼,让其宛如置身于油锅内。故而小镇窑工每一次开窑烧瓷,是为“业火”不断灼烧王朱的魂魄。

要知道这种符箓手段,不只是镇压一条真龙而已,而是在压制整个人间的蛟龙气运。一着不慎,就会疯狂反扑作为“始作俑者”的压胜之人。修士最怕沾染红尘因果,可从来不是一句虚言。

李希圣解释道:“对于王朱来说,这既是一场漫长的残忍酷刑,又相当于一种迫不得已的淬炼和苦修。唯有熬过去了,才能脱胎换骨,等待重见天日,然后恢复自由身。”

“小镇并非一开始就是如今的四姓十族,最早在这处古战场落脚扎根的各方练气士开枝散叶后,时日一久,势力各有消长,比如某个姓氏家道衰落了,不得不变卖祖产,搬迁到类似二郎巷、杏巷这样的地界,交割地契后,原先旧宅邸被新主人拆掉墙壁。每一次变更地界,就等于其中一张符箓有所松动,这正是王朱的希望和盼头所在,她在长达三千年的漫长岁月里,凭此熬过了一场又一场的煎熬。”

“齐先生当年对她起了恻隐之心,故而对她多有庇护。只是那会儿王朱尚未完全开窍,懵懂无知,对此并不领情就是了。所以齐先生,当然还有你这个邻居,在王朱心目中,都是很特殊的。”

李希圣说到这里,突然伸出手,问道:“有酒吗”

陈平安笑着取出两壶酒水,盘腿坐下,与李希圣轻轻磕碰酒壶,各自饮酒。

每一位路过旧龙州的外乡大修士,只要境界够高,眼力够好,就可以看出些深浅不一的端倪。

就像小陌,破碎坠地、降格为福地的骊珠洞天遗址,置身其中,就像在与一位十四境纯粹剑修对峙,而且双方近在咫尺。所以小陌上次听公子第一次说及关于两把飞剑的设想,就给出一个建议:可以悉心揣摩小镇的山水格局,相当于与三山九侯先生问道求法一场了。小镇处处暗藏玄机,都是学问,有点类似那兵家初祖的十一境一拳,拳谱就嵌在陈平安人身天地内的山河之中。

当时的陈平安却是知难而退,说了两句话:“我如今想要让小天地内一朵开都做不到,现在就想要仿制出这座大阵,有点好高骛远了。”

“不过这是大道所指的方向,肯定是没问题的。大不了多些时间,靠着滴水穿石的笨功夫,一点一点慢慢拆解吧。”

其实精通阵法的刘景龙,早就发现小镇本身就是一座宝山,根本就是一部无字的道书。毕竟那位三山九侯先生被推为天下符箓一脉的开山鼻祖,后世所谓的七十二家符法,至少半数道路,都是这位前辈开辟而出。

陈平安想了想,从心湖那边抽出一张纸,是一幅彩绘夹杂白描的画卷,类似一幅光阴走马图。纸上彩绘处,皆是陈平安记忆里的深刻景象;白描和粗糙处,便是记忆模糊的人与事。

李希圣接过纸张,扫了眼,问道:“是北俱芦洲的鬼蜮谷”

陈平安点点头,第一次游历骸骨滩的鬼蜮谷,在那宝镜山,曾经遇到当时还是金身境武夫的杨凝真。杨凝真是为了得到那把所谓的三山九侯镜,才在山中消磨光阴。不过此物得手后,杨凝真却是送给了那位被誉为“小天君”的弟弟杨凝性,后者如今已经进入白玉京修行。

在夜航船上,吴霜降也曾与陈平安提及一桩秘事,早年曾经碾压所有同辈修士的皑皑洲大修士韦赦,在跻身飞升境一百年后,就开始尝试合道,跻身十四境。结果第一次合道失败后,三山九侯先生便亲自走了一趟皑皑洲,按照吴霜降的说法,属于主动侧身让步,为韦赦留出了半条道路。可惜韦赦还是没能抓住机会,两次试图合道皆失败,韦赦好像就再没有尝试第三次合道的心气了。

李希圣将书页递还陈平安,忍俊不禁道:“终于明白三山九侯先生为何在临行之前,要与我说一句‘不必拘束,大可随意’了,原来是评价你的说法,害我这一路胡乱推衍,都是一团乱麻。”

陈平安自嘲道:“关于那位,我如今得手的线索实在太少了,若是将茱萸峰田婉作为一条光阴长河的锚点,凭此展开各条脉络,我觉得只会是一条起步就是歧途的错路。思来想去,就想要换个与小镇既有交集,又有足够分量的练气士作为坐标,才不至于被那位自身道法带起的长河浪一冲就散。”

即便身边有李希圣在,陈平安依旧不敢直接言说“邹子”二字。

先前在天外,陈平安几次话到嘴边,都不敢开口言说此事,就怕在三山九侯先生那边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这意味着陈平安必须推倒重来,另寻人选。要说陆沉,境界当然足够,但是肯定不行。

好像每一位提及三山九侯先生的修士,或多或少都会带着一种油然而生的敬意。陆沉这种混不吝的,在他刚成为道祖小弟子那会儿,甚至会与结伴游历白玉京的纯阳吕喦说一句“大话”:“天下道法,自然始于师尊道祖,再薪火相传于师兄,香火鼎盛于陆沉,将来陆沉再将这份蔚为壮观还给天下。”可是当陆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时,同样不缺敬重。

嗯,只有一人算是例外——正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门人,郑大风。

邹子当初游历骊珠洞天,就在杏巷那边摆了个卖葫芦的摊子。而此人的师妹田婉,正阳山茱萸峰的峰主,也曾偷偷进入小镇,找到那个开喜事铺子的真名蔡道煌的老人,也就是胡沣的爷爷,其真实身份是昔年所有定婚店的主人。而他手上只剩下半部的姻缘簿子,不知为何,一路辗转落入了柳七手中,被柳七带去了青冥天下。但是田婉依旧得到了一批“月老”红线,被她用来操控人心,继而通过对李抟景、魏晋以及刘羡阳等人的姻缘线乱点鸳鸯谱,掌握宝瓶洲剑道气运的流转,作为她砥砺自身大道的修行手段。

而红绳是无法炼制和仿制的,所以当时郑大风用了个褒贬皆有的说法:“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够通天了吧,一样没法子炼制。”说这句话的时候,郑大风神色玩味,似乎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陈平安好奇问道:“柳七先生游历青冥天下,是希望凑齐一部姻缘簿子,以此作为合道契机”

李希圣点头道:“因为下半部簿子就在道号‘复勘’的朝歌手上,她是远古姻缘神的转世。”李希圣笑着说了句题外话:“淇水鲫鱼,很美味的,绝对不比跳波河的杏鲈逊色半点,你有机会一定要尝尝看。”

陈平安点点头。

李希圣喝了一口酒,问道:“走了趟天外,经此一役,有何感想”

陈平安想起剑气长城城头上的刻字——一横,就好像一条山间栈道,稍微思量一番,说道:“好像天地间存在着一张张渔网,间距很大,凡夫俗子如小鱼,倏忽穿梭网格中,仿佛来去自由,甚至能够将那些绳线作为栖息之地,而练气士如大鱼,境界越高,体形越大,反而无法穿网而游,只能强行挣脱,比如成为陆地神仙,以及合道十四境。”

“所见略同。”李希圣会心一笑,放下酒壶,取出一个材质普通的麻绳圆环,然后将其打了许多绳结,笑道,“在白玉京青翠城散道之前,我觉得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世道。只是后来我又觉得整个人间就是一本书,但是底本从来不在我们手中。有人随便单独摘出一页纸来,就能够延伸出一系列崭新故事。读书如树木,翻书若乘凉。”

听到这里,陈平安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今想来”

李希圣笑着摇头:“没有头绪啊。”

陈平安晃了晃酒壶,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了一壶酒,又拿出一壶酒,李希圣却摆摆手:“你喝,我酒量不行,难得喝酒。”

若说人情反复,世路崎岖,那就喝酒,唯有喝酒醉乡。

李希圣看着那个喝酒不停的陈平安,实在无法想象,当年的泥瓶巷少年会变得如此好酒,他笑问道:“已经想好了如何打磨两把飞剑”

陈平安抹了抹嘴角,道:“除了一直吃金精铜钱,还需要不断添砖加瓦。”

“佛家说一尘含数刹,道家说一与万物,殊途同归。”李希圣点头说道,“笼中雀涵盖天地十方,井中月成就光阴长河,集一千小千世界。”

陈平安打算跟那位身为青萍剑宗客卿的青同道友,购买那些极为珍稀的梧桐叶。不过没什么把握,估计青同不会点头答应的,至多就是不卖只送,送出几张梧桐叶,不会超过十张,打发自己了事。陈平安的心理预期,是最少三张梧桐叶,当然多多益善。至于如何回报青同,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以后双方是近邻,打交道的机会多了去了。陈平安看得出来,青同明显是想要开山立派的,只是比较心虚,根本不敢主动与文庙提及此事。

之前在那旧钱塘长曹涌那边的七里泷,在征得这位大渎淋漓伯的同意后,陈平安将那些被地方志记录在册的诗词内容,总计数十万字,从书上剥离出来,让其化作一条金色长河涌入袖中。

此外,陈平安还曾在北俱芦洲那处仙府遗址内,得到一本当年谁都没有在意的书,上边写了许多悲欢离合。

自古观书喜夜长。

陈平安在村子那边当学塾先生,每晚都会亲自书写关于年轻游侠跟哑巴湖大水怪的一系列山水故事——一个年纪轻轻却剑术超群的江湖游侠,与担任军师和智囊的哑巴湖大水怪并肩作战,与各路妖魔鬼怪斗智斗勇……

相信一定可以给小米粒一个惊喜,就跟看一场活灵活现的镜水月差不多,山山水水,人神鬼仙,走马观都像真。不过这个长长的故事,只有竹楼一脉的那个小山头,才可以陪着小米粒一起观看,其他人就别想了。

不同于那个不学无术的银鹿觉得写书太难,陈平安反而觉得有耐心长久看本书更难。

李希圣说道:“陈平安,准确说来,我们两个还是同姓。”

其实双方都姓陈,只是同姓不同乡。陈平安当然是骊珠洞天本土人氏,李希圣的祖籍却是在那北俱芦洲。

陈平安点点头,早就知道此事了。兄妹三人,李宝瓶,李宝箴,作为大哥的却叫李希圣。

李希圣站起身,清风拂面,微笑道:“古诗有云,功成何必藏姓名,我非窃贼谁夜行。”

陈平安说道:“这句话,得记下来。”

闲来无事,两人并肩蹈虚,天风清凉,俱是心境祥和。逐渐恢复前身记忆的李希圣,是在想念白玉京那两位师弟。陈平安则是在担忧阿良和师兄左右的处境。之所以没有忧心忡忡,是因为直觉告诉陈平安,即便不是最好的那个结果,也肯定不是最坏的那个。只是不知为何,斐然、初升都已现身蛮荒,仍是没有阿良和左右的消息。

临行之前,郑居中给了个古怪说法,一个在很久以前,一个在很久以后。

陈平安与师兄左右,撇开第一次短暂见面不说,其实就只在剑气长城的那段岁月才勉强有点师兄弟的样子。左右虽说也传授给这个小师弟剑术,但是言语之中,陈平安可以明显感受到一点,师兄对自己的剑修身份,是不太看重的。师兄左右更像一位治学用功的醇儒,致力于追求读书人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其实一开始陈平安就很好奇,只是碍于这位师兄的脾气,不敢问。后来陈平安实在忍不住询问了一句:“师兄的本命飞剑叫什么”

左右果然脸色就难看起来,只用一句话就把陈平安堵了回去:“先生在场的时候,你怎么不问”

陈平安哪敢继续追问,再问下去,肯定是要后果自负了。

陈平安突然内心一震,随即释然,因为李希圣已经告辞一声,赶赴桐叶洲了。

小陌身形落在小镇,跟着的谢狗疑惑道:“不直接回落魄山吗”

小陌说道:“找个路边摊,吃顿夜宵再回。”

谢狗皱了皱眉头,有点不适应了。

挑了个摆在小镇主街的夜宵摊,小陌落座后,跟摊主要了两碗猪肉荠菜馅的馄饨,从桌上竹筒取出一双筷子,递给谢狗后,轻声问道:“什么时候返回蛮荒”

谢狗默不作声,用袖子擦拭那双竹筷,像是在赌气。

等摊主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小陌这才拿起一双筷子,说道:“别发呆了,趁热吃。”

谢狗单手各持一只筷子,分别戳中一个馄饨,放入嘴中,腮帮鼓鼓:这么难吃,不付钱啊。

小陌细嚼慢咽一番,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并没有剥离出魂魄,你一直是你,始终是白景。”

简而言之,所谓的“谢狗”,就是一种蹩脚的伪装。

谢狗板着脸哦了一声。

小陌继续说道:“如果是一种迁就,我觉得没有必要。如果是一种嬉戏人间的姿态,可以照旧。”

谢狗问道:“那你觉得哪个更顺眼些”

“说实话,都不顺眼。”小陌一向以诚待人,停顿片刻,笑道,“但是我很佩服那个好像永远在向前奔跑的白景,万年之前是如此,万年之后亦然。”

遥想当年,他第一次见到白景,她身陷重围,出剑凌厉,最终站在一具亲手斩杀的神灵尸骸之上。身材修长的女子,长长的头发扎了个马尾辫,环住脖子,她高高扬起脑袋,不知道嘀咕了什么,身形一闪而逝,剑光如虹,在空中划出一道极长的弧线,大地之上雷声大震。

谢狗神色复杂,只听前半句,不觉得意外,但是小陌的后半句,反而让她有几分不自在,便端起碗,喝了一口清汤:馄饨不好吃,汤不错。等会儿结账的时候,多给几枚铜钱。

谢狗闷闷说道:“我并不知道如何喜欢一个人。”这种狗屁倒灶的混账事,比练剑难太多了。

小陌说道:“别委屈了,你稍微设身处地,想想我的感受”

谢狗咧嘴一笑。最后是小陌结的账,她也没抢着付钱。

一起走在街上,谢狗的尾巴又开始翘了,她嘿嘿说道:“小陌,我们要是有个女儿就好哩,嗯,就像小米粒那样的,每天憨憨傻傻的,我们把她保护得好好的,不着急,一天天慢慢长大。”

小陌无言以对,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自认足以撇清关系的话语:“你开心就好。”

貂帽少女双手摊开,双脚并拢向前跳着格子,自顾自高兴着:“开心真开心。”

小陌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白景的画面,但是小陌却没办法知道白景第一次见到自己,是何时何地。毕竟双方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是白景直白无误地说要与他问剑一场,再结成道侣。看着一头雾水的小陌,当时白景还补充解释一句:“谁问剑赢了谁睡谁!”

天外,陆掌教远远看过了热闹,便开始躺着御风,做脸庞仰天向后凫水状,确实是优哉游哉。

结果就要被一个老道士抬脚踩在脸上。

陆沉赶紧一缩头,躲过那即将压顶的鞋底,翻转身形再站定,嬉皮笑脸打了个稽首:“见过碧霄师叔。”

老观主站在原地,讥笑道:“这种明知结果的热闹,有什么好看的”

有小夫子在场,再加上那条青道的轨迹显示,从一开始蛮荒天下就没想着跟浩然天下来个玉石俱焚。否则重返蛮荒的白泽,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两艘“渡船”交错为一。明摆着就是那个周密在恶心文庙,让礼圣无法通过自身行走的那条老路,顺利填补上至圣先师散道后留下的空缺。

陆掌教眼神呆滞,有苦难言:“碧霄师叔你很严于律人、宽于律己啊。”

老观主说道:“我是来看老友的,跟你能一样”

陆沉埋怨道:“这个小陌,也真是的,都不晓得主动来见一见师叔,就凭他跟我的交情,跨越天下远游又咋的我亲自去天幕迎接,谁敢拦着”

老观主神色淡然道:“陆掌教记得自己今天说的话。”

陆沉悻悻然道:“小陌来我们这边做客,也别大张旗鼓了,见过碧霄师叔,悄悄来悄悄走就最好了。”

老观主说道:“那个吕喦的大道成就,会很高。”

陆沉使劲点头道:“有幸与纯阳道友同游青冥,与有荣焉。”

老观主笑了笑:“至于白景,一旦被她跻身十四境,同样不容小觑。”

陆沉还是点头如小鸡啄米:都厉害,都厉害,一个个都牛气冲天才好,反正贫道小胳膊细腿的,都喜闻乐见。

老观主冷笑道:“亲眼见识了陈平安的那两把飞剑,再加上最后那合道一剑,陆掌教是不是想想就后怕,脖子发凉啊”

陆沉揉了揉下巴,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好还好,我与陈平安是至交好友,见面只会喝酒,不会刀兵相见的。”

因为陈平安没有联系已经碰头的郑居中和吴霜降,陆沉先前活蹦乱跳返回青冥天下,算是逃过一劫。至今想来,陆沉还是心有余悸,半点不夸张,一旦形成合围之势,真不是闹着玩的。

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曾与老观主“师叔”有过一番复盘。按照老观主的说法,关键所在,是对方如何拘押陆沉的梦境和心相。对付一位十四境,终究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就像周密针对白也的那场扶摇洲围杀,就只能是老老实实耗尽白也的心中诗篇。在那之前,白也手持仙剑,任你王座大妖数量再多,白也依旧立于不败之地。

陆沉心知肚明,主持这场围杀的,表面上是陈平安,幕后人却是那头阴魂不散的绣虎。而崔瀺与三山九侯先生学到几种远古“封山”之法,毫不稀奇,在此基础上,以崔瀺的脑子,宛如于高原之上起高峰。只说那“绣虎自称第二,无人敢说第一”的剥离神魂术法,一旦崔瀺与郑居中私底下切磋过道法,再被后者学了去,最终陈平安负责先手,那拨剑修负责中盘,郑居中和吴霜降负责收官,彻底困住陆沉的所有心相,并非不切实际的空想。

当时老观主说了句风凉话:“两个白帝城郑居中,一个岁除宫吴霜降,就是三个十四境了。再加上齐廷济、宁姚、豪素、陆芝、陈平安。这种阵容,这么大的排场,就只是为了对付一个十四境,你陆沉可以引以为傲,偷着乐了。”

当时陆沉果真就背转身去,挤出个笑脸,张大嘴巴“哈,哈,哈”,如此这般,接连笑了三声。老观主瞥了眼陆沉,即便眼光高如自己,还是不得不承认,陆沉的修道资质,尤其是道心,实在太好。真正敢说自己道心即天心的,陆沉算一个。

万年以来,撇开蛮荒陆法言、大妖初升这些藏头藏尾的十四境修士,以及刻意隐匿行踪的女冠吾洲,被文庙“囚禁”在雄镇楼之内的白泽,有四位举世公认最“能打”的大修士:白也,即便不是纯粹剑修,依然杀力最大。落宝滩碧霄洞主,后来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道法最高。在十万大山驱使金甲力士、不知捣鼓个什么的老瞎子,身份最为神秘,修为深不见底。此外绰号鸡汤和尚的僧人神清防御最强,被誉为“金身不败”第一。某人曾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地对外大肆宣扬一番,说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飞升境剑修,砍上个三天三夜,都是给老和尚挠痒痒。

某人说鸡汤和尚有“半个十四境修士的杀力,一个半十四境修士的防御”。半个加一个半,如此算来,可不就是两个十四境修士了。所以在他看来,几个十四境修士里边,还是鸡汤和尚最厉害。

此言一出,天下震动,以至于老僧隔三岔五就要被人追着砍。这位原本只是以三场护道被山巅熟知的佛门龙象,修养和脾气再好,也经不住这种层出不穷的骚扰啊。后来老僧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找到那厮,非要让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通过各路山水邸报与外人澄清一下。

不出意外,没谈拢。那厮坚决不改口,说他说话从来负责,一口唾沫一颗钉,让他昧着良心说话,以后还怎么混江湖

鸡汤和尚只得“称赞”对方两句:“阿良,你的加减法,这么强的吗难道上学塾读书那会儿,亚圣府邸里边,别人都在念书,就你在吃书”

那个脸皮厚到没边的家伙,不怒反喜,双手叉腰,只说“这么新颖的夸人路数,脸红,脸红了”。

老观主问道:“有想过万年以后的世道吗”

陆沉反问道:“这是想了就有用的事情吗”

老观主说道:“那就瞪大眼睛看看眼前事”

陆沉笑道:“好像更没意思了。”

陆沉站在无垠太虚中,头戴一顶莲冠,双袖垂落,神色肃穆,冷不丁冒出一句:“您觉得我立即跻身十五伪境,会如何”

老观主笑道:“想入非非,说来容易。”

陆沉蓦然而笑:“师叔,看破不说破嘛,否则没几个朋友的。”

老观主说道:“我一个修道万年都未能跻身十五境的,高攀不起一个动动嘴皮子就能跻身十五境的。”

陆沉立即纠正道:“伪境!”

老观主淡然道:“挂一漏万吗”

陆沉疑惑道:“这个成语,难道还能这么用”

老观主懒得搭话。

陆沉伸了个懒腰,准备打道回府,白玉京那边,有的忙。

老观主问道:“佛陀当年拉你进入那处玄之又玄的大千世界,你见到、经历了什么按照当时你的观感,度过了几万年”

陆沉恍惚神色一闪而逝,很快就恢复如常,微笑道:“的确见过了很多世界,一障接一障,田垄复田垄,稻谷也好,稗草也罢,终究都是无法跨越天堑的。若说空中楼阁的归纳法是小道,那么看似步步推进的演绎法就只是小术了……总之回头来看,这些所谓的屋舍和梯子,我们以为的道与路,半点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都觉得自己很渺小,总觉得天外有天,但可能……可能恰恰相反。”

老观主说道:“但你还是需要有个亘古不变的坐标,帮你确定这种可能,否则就是刻舟求剑的下场。”

陆沉嗯了一声:“否则还是梦中说梦啊。经常扪心自问,想那么多做什么呢”陆沉自问自答:“可是不想这么多又能做什么呢”

老观主微笑道:“一位故友曾经提出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说人间每一个疯子,都是真正的主人,早已独行思路之上。”

陆沉惋惜道:“若非是师叔的故友,贫道定要见上一见,好好聊几句肺腑之言。”在陆沉眼中,修行既是反客为主,又是天地道之大盗。

约莫三千年前,有个乘船出海的年轻道士,莫名其妙就满脸泪水。因为他觉得修道到最后,哪怕境界高如十五境,其实都是守着一块无边无际的田地,永远只是个不自知的佃农,只是与一个相互间从不打照面,也永远不会见面的地主租赁田地,勤勤恳恳,年复一年,打理着庄稼。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谁。

陆沉朝着无垠太虚,轻轻喂了一声,然后询问:“在吗”他伸出一只手,挡在耳边,做竖耳倾听状,如等回响。

老观主看着那个又一次满脸泪水,却犹有笑容的道士,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在对方肩膀:“陆沉,别犯傻了,陪师叔喝酒去。”

陆沉回过神,却是扯起老观主的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师叔早说嘛。”

一个少年道士微笑道:“一起。”

一个火急火燎赶赴天外星河的老秀才,见着了于玄,双手抓起老真人的双手,使劲摇晃起来,左看右看:“纯阳道长呢”

于玄笑道:“不凑巧,纯阳道友前脚刚走。”

老秀才手上动作幅度更大了:“于老哥,劳苦功高哇。这趟出远门,我虽未目睹,可就是用膝盖想,根本不用猜,就晓得于老哥又立奇功一桩了,就是免不了又耽搁了跻身十四境的进程。老弟我要是文庙管事的头把交椅,绝对不忍心如此调遣于老哥!”

于玄面带微笑,坚决不搭话:老秀才你一个文圣,出了名的滚刀肉嘛,你可以这么随意编派礼圣和亚圣,我可不蹚浑水。

老秀才小声道:“听我那关门弟子提及一件憾事,憾事啊!于老哥曾经尝试画出一张崭新的五岳符,响当当的大符,只是在穗山周游那个傻大个那边碰了壁,才功亏一篑”

于玄挣开老秀才的双手,袖子一挥:“以讹传讹,没有的事,是那陈道友误会了。”

要是陈平安跟自己聊这茬,于玄也就照实说了,毕竟这位年轻隐官的人品,信得过。之前在文庙议事,于玄跟火龙真人、赵天籁闲聊,火龙真人着重提及一点,跟陈山主做生意,大可以放心,稳赚不赔的买卖,只需要闭着眼睛收钱。可这是老秀才上杆子谈买卖来了,无事献殷勤,自己还是得悠着点。

老秀才说道:“咱们俩啥交情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说吧,需要几斤穗山土五斤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就多拿点,十斤!”

于玄笑呵呵道:“文圣就别开玩笑了。”一个能跑去九嶷山,在一尊山君眼皮子底下假传圣旨,想要搬走几盆文运菖蒲的老秀才,就算你拿得出来,我敢收敢买

老秀才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只要于老哥愿意开口,给句准话,老弟刀山火海都去得,几斤土算什么而且我可以保证,周游那个傻大个绝对不会找任何人的麻烦。”

于玄将信将疑:“真能成”

老秀才笑呵呵道:“只管放心,在傻大个那边,我都不提于老哥半句,随便编个理由,就能蒙混过关。”

于玄捻须沉吟片刻:“如此简单”这就乖乖上钩了不是。

老秀才使劲点头:“我毕竟是读书人,不太擅长说谎。”

于玄说道:“不如说你那关门弟子需要五色土”好像这个理由比较合情合理。

老秀才嗯了一声:“可行。”

于玄试探性问道:“是怎么个价格”大岳五色土,自然是没有市价可供参考的。

老秀才跺脚道:“于老哥,怎么还骂上人了呢!这话就说得太不中听了。”

于玄顿时一阵头大,说实话,他还真希望跟老秀才只是清清爽爽的钱财往来,别欠人情。觉得自己已经跳入一个大坑的于玄,不打算再跳第二个了:“钱财分明大丈夫,亲兄弟明算账嘛。”

老秀才说道:“问题是咱哥俩也不是亲兄弟啊!”

于玄笑容尴尬。

老秀才随即补救道:“不得比一般的亲兄弟更亲”

于玄笑容僵硬起来。

于老哥个儿也不高,老秀才不用踮脚,就可以拍对方的肩膀:“听说我那关门弟子,跟老哥借了三百颗金精铜钱”

于玄心一紧,不妙。

老秀才感叹道:“这得是多少颗谷雨钱哪。”

于玄绷着脸,打定主意,坚决不松口,借出去的金精铜钱,陈平安和落魄山就得用金精铜钱还。谷雨钱他于玄会缺这个玩意儿

老秀才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于老哥,打个商量,不如这笔账,就由我这个当先生的来偿还”

于玄硬着头皮坚持己见:“不好吧只有父债子偿的道理,哪有学生欠债先生还债的说法。”

你偿还怎么还还不是赊账,一年年利滚利的,哪天拖欠到三千颗,就更不用还了吧

就在于玄即将认命的时候,老秀才自顾自乐和得不行,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交给于玄:“看把你吓的,只管放心拿着,我与周游原原本本说清楚了,这十斤穗山土,是傻大个亲自点头答应下来的。他还说了,如果分量不够,回头你于玄只需跟穗山打声招呼即可,都不用亲自跑一趟。”

“再就是那笔金精铜钱,平安那孩子,打小就最是知冷知热,本金加利息,肯定会一颗不少,还给你这位前辈的。可不是我乱夸人,在不欠人情这件事上,我这个关门弟子比我强,跟你是一样的性格。当然了,于老哥是一辈子没为钱发愁过,这一点,你们俩就又不一样了。”

于玄收起那只装满泥土的袋子,点头道:“陈平安有你这个先生,是他的幸运;文圣一脉,有个陈平安,同样是幸事。”

老秀才笑容灿烂:“善,此言大善!”

于玄说道:“咱哥俩喝点酒”

“不着急,好酒自己又不长脚,跑不掉的。”老秀才抖了抖袖子,再正了正衣襟,朝于玄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于玄道友,请坐。”

老秀才继续说道:“我曾在宝瓶洲,在那仿白玉京内与一位前辈论道,谈天说地,小有心得。今宵天河清澈,最宜与豪杰论道。”

于玄呆滞无言,道心一震,深呼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打个道门稽首,沉声道:“有请文圣赐教!”

陈平安返回严州府境内的村塾,至于那几个分散各地的符箓分身,都不敢离开宝瓶洲,当下也都一一“醒来”。

一直站在檐下的赵树下望向风尘仆仆返回学塾的师父。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去了趟天外,做了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嗯,勉强算是帮了点小忙。”

师父去天外做什么事帮谁的忙虽然心中十分好奇,但是赵树下没有多问。

陈平安说道:“就别管我了,早睡早起。”

赵树下点点头,回灶房那边打地铺。

夜幕中,一个苗条身影御风极快,一个转折,飘然落地。陈平安躺在一张藤椅上闭目养神,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放在腹部。方才女子在御风途中只是瞥了眼,等她近距离见到那张面孔,确认无误后,顿时大为震惊——这位年轻隐官,怎么跑来这边了

如今负责看管那座龙宫遗址的修士主要有两个,她就是其中之一,却不是她道法如何了不起的缘故,只是这座龙宫与她极有仙家缘法,开门一事,她立功不小。真正管事的,是另外一个藏在暗中的大骊皇家供奉,老元婴,行事稳重,且精通风水堪舆术。她就是风雪庙女修余蕙亭,这些年一直担任大骊随军修士。

魏晋属于神仙台一脉,按照祖师堂谱牒,她称呼魏晋一声师叔,毫无问题。事实上,余蕙亭对这位魏师叔,那是极其崇拜的,当然了,整个风雪庙,仰慕魏晋的各脉女修多了去了。

今夜的余蕙亭,依旧是腰间佩刀,穿窄袖锦衣和墨色纱裤。按照米大剑仙的说法,早年她脚上这双绣鞋,鞋尖曾经坠有两粒“龙眼”宝珠,只是都被她拿来当作打开龙宫禁制的“敲门砖”了。

她见那位年轻隐官毫无反应,只是发出轻微鼾声,她犹豫了一下,以为对方是下了一道无形的逐客令,就打算识趣地“悄然”离去。

她之所以赶来此地,是之前有谍报说,新任细眉河水神高酿好像来过这个位于山脚的僻远村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想来这边看看。

余蕙亭想起了她心中记挂的魏师叔,没有就此御风离去,硬着头皮轻轻咳嗽一声,小声说道:“陈山主,冒昧登门,还望见谅。这次前来,并非专程来找陈山主,只是误打误撞,实属偶然。”

陈平安睁开眼,立即坐起身,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在想事情。”

余蕙亭自然不信,一位大剑仙,还是止境武夫,能察觉不到自己的那点动静

陈平安拿蒲扇指了指一旁檐下的竹椅,笑道:“比较简陋,余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随便坐。”

余蕙亭才坐下,那个先前得到陈山主授意的高酿,在得到一道大骊礼部下达给各路山水神灵的旨令后,就急匆匆赶来这边与年轻隐官汇报情况,结果就撞见了余蕙亭。高酿一脸尴尬,看来先前登门拜访这件事,是自己做得有失水准了。

陈平安笑着让两人稍等,自己去灶房那边搬来一张矮几,搁放在檐下,三人围桌而坐。三条竹椅,矮桌上搁放三只白碗,几碟佐酒小菜。

看着那个摆好“酒桌”的年轻隐官,余蕙亭哑然失笑,怎么莫名其妙就喝上酒了

算不算一桩山野逸事陈平安已经跟高酿碰碗饮酒了。倒是真没什么架子,在这件事上,陈平安跟魏师叔好像是一种人。

余蕙亭不是那种扭捏的女子,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直接问道:“魏师叔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除了练剑,还做什么”

高酿低下头喝酒的时候笑了笑,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何尝不是难过英雄关啊

天下关隘,情关最高。

高酿拈起一粒盐水生,丢入嘴里慢慢嚼着,男人嘛,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谁还没有点前月下的缠绵悱恻呢

陈平安笑道:“魏剑仙在那边,还是很有声望的,虽然平时不苟言笑,其实人缘不错,他更是极少数能够与老大剑仙聊几句的剑修。”

“魏剑仙还是我们那个酒铺的大主顾,独一份,最好的酒水都被他包圆了,买酒爽快,喝酒更是豪迈。”

“相信魏剑仙再返回宝瓶洲时,剑术又会精进一大截。说句一般人不敢信的实话,风雪庙魏晋,如今剑术近道。”

余蕙亭闻言顿时笑靥如。就算陈山主所说内容,如酒兑水了,可魏师叔与那位老大剑仙聊天,总不能作假吧剑术近道的评价,是能瞎说的

“同乡之谊,这就是极其珍贵的同乡之谊啊。”高酿立即点头附和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咱们宝瓶洲修士,到了剑气长城那边且长久留下的,就陈山主和魏大剑仙两个,定然是当之无愧的英雄相惜了,美谈啊。可惜陈山主跟魏大剑仙,都不喜自夸,甚至不喜他人夸奖,否则名气之大,至少翻几番。”

余蕙亭一时无言。

陈平安忍住笑,朝灶房那边喊道:“树下,给我们做点宵夜,然后一起来这边喝酒。”陈平安与面前两人笑问道:“两位,有没有忌口的”

余蕙亭想要多听些关于魏师叔的故事,就没有客气,说没啥忌口。这会儿高酿是赶都赶不走,巴不得在这边多留片刻,只说随意。余蕙亭虽然不太喜欢官场那套,却并不是那种不谙世情的修士,所以在酒桌上,她端起碗,主动向高酿敬了两次酒。

之后多了个赵树下。

陈平安毫不掩饰自己对赵树下的喜爱,笑着介绍道:“高老哥,余姑娘,这位是我的嫡传弟子,姓赵名树下,如今跟我学拳法学剑术,是我碰运气才能找到的得意弟子。”

听到师父竟然这么说,赵树下赧颜。余蕙亭没有太当真,高酿好像太当真,赵树下自己则不敢当真。

陈平安无所谓,反正自己说的是实话。

之后一桌谈笑风生,气氛融洽。各喝各酒无须劝,就已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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