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试试看(2/2)
这个无名无姓,甚至连妖族真名都没有的汉子,当年确实与三山九侯先生关系不错,可以算半个朋友,半个酒友。大概是天性散漫的缘故,所以他朋友少,敌人也不多。与谢狗那种一结仇就做掉对方的路数不同,矮小汉子的几次出手,都是为了朋友,比如身边这个杀力远远不如防御高的离垢。汉子很惋惜那个未能返回蛮荒的剑修刘叉,不然会成为新酒友的。
谢狗笑得合不拢嘴,虽然不曾亲眼看见那个胡涂的下场,但也猜出了个大概。她故作哀伤,用一种心有戚戚的语气大声说道:“痛心疾首,教人痛心疾首!胡涂你糊涂啊!”汉子哑然失笑,朝谢狗那边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壶。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谢狗这么喜欢说风凉话
谢狗白了一眼,挥挥手,示意咱俩不熟,少跟我套近乎,我家小陌心眼可小哩。要是小陌误会我,我就砍你。不过你要是愿意将手中酒壶送给我,以后咱俩就以姐弟相称了。
这个矮小汉子,喜欢在痛饮美酒的间隙,听那酒水在酒壶内晃荡的声响。他手中这只酒壶,其实是一件后世方寸物的“老祖宗”之一,因为只是一件半成品,所以品秩不算太高。
如今地仙几乎人手一件的方寸物、咫尺物,最早都是出自天下十豪之一的兰锜。这一类物件的出现,对后世整个山上格局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甚至极大增加了当初人间修士登天一役的胜算。
汉子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没来由想起屈指可数的好友之一三山九侯先生当年的一句酒后真言:“让那些不该被遗忘的道士,长久被后世记住,哪怕过去了千年万年,哪怕只是被一两个人记住而已。”
礼圣身后,三山九侯先生终于真正出手。他祭出一摞符箓,就只有两种大符,以水字符在蛮荒天下前冲道路上斩开一条光阴长河,打断这艘“渡船”与原本青道轨迹的相互牵引,再以山字符在蛮荒天下和箓河两侧竖起一道道墙壁,宛如在河床两边筑起长堤,好让这艘蹈虚“渡船”能够看似向下坠落、实则抬高上坡而行。
与此同时,三山九侯先生开始施展本命神通,驱使蛮荒天下的大地山岳。只是立即被那个晷刻阻拦,被三山九侯先生敕令迁徙的大地山脉,最终只能局限于那些浩然天下据点的周边地界。
十万大山那边,其中一座最高山之巅,有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双眼空洞。这个当下脚边连条看门狗都没有的老瞎子,孤零零一人站在崖畔,伸手揉着凹陷的脸颊,似乎在犹豫什么。
那个既是开门又是关门的好徒儿,如今好像才是个书院贤人。可是文庙那帮书呆子比较一根筋,先前说了句下不为例,看来凭借一笔新功德帮助徒弟当个君子是悬了,而他自己要那文庙功德簿上边的几笔想了想,老瞎子觉得没啥意思,就转身走向住处,路过李槐的那间屋子,他停下脚步,推开屋门,只见桌上放着几壶酒,一叠书,约莫是李槐准备让他这个师父拿来看书下酒的。
于玄除了驾驭那条箓河,这位独占“符箓”二字的大修士,异想天开,魄力极大,竟是试图在箓河的道路上,再画符拧转一部分光阴长河,凭此打开一道大门,帮助那艘“渡船”越发远离那条既定青道。不承想大门尚未开启,只是出现了一道由层层符箓叠起的门槛,就已经被那股大潮气机冲散殆尽。于玄只得悻悻然作罢,迅速心算一番,路数是对的,就是准备不足,太过仓促,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炼制出海量的符箓,说不定真可以在天外太虚两地建造出两道大门,“渡船”由第一道门进入,转瞬间由第二道门出,就像那几条衔接两座天下的归墟通道……
吕喦摇摇头,笑道:“于道友的想法是好,就是很难做成。”
于玄呵呵一笑,若说其他道法脉络,都好说,可以多聊几句,但是纯阳道友与我讨论符箓一道,可就真没啥可聊的了。
三山九侯先生除了祭出那两种大符,犹有一门压箱底的神通,只见他抬起双手,竟是直接将礼圣身后的光阴长河,以及天地四方一并反复折叠,然后将这只“纸鸢”轻轻放在箓河之上。这等通天手段,就像在一件衣服上打了个结,这件衣服所有的经纬线,都被不同程度拉扯到这个绳结上边。
再将蛮荒天下身后的一大截青道轨迹,同样折叠成一只纸鸢。最终两张纸鸢符箓,就像两只口子相对的鱼篓逐渐合拢,兜住了一条巨鱼。这就是一张研制极久、首次祭出的筌字符。
当初三山九侯先生做客白玉京青翠城,寇名与这位前辈请教符箓学问,最终创出包括三山符在内的数种大符。三山九侯先生亦是凭借这场气氛融洽的论道小有所得,例如筌字符,专门压胜、拆解和打破天地间大修士的各类“小天地”。
纯阳道人会心一笑,白玉京陆道友肯定出力不小,定然是在三山九侯先生与寇掌教坐而论道时,陆道友故意插科打诨了。
得道者如蛇蜕,忘形骸脱桎梏,修行一事,多是过河舍船,得鱼弃筌,上房抽梯,这类行径其实无关善恶。三山九侯先生这张大符的道意根本别开生面,就像是一个长辈在提醒作为晚辈的后世修道之人莫要忘本。又或者是干脆捅破一层窗户纸,直接告诉那些所谓的山巅修士,如今所谓的得道之人,远远未曾真正证得大道。
于玄瞪大眼睛,符箓还能这么耍天下大阵也好,小天地也罢,面对此符,岂不是无一例外地形同虚设
吕喦看到这一幕后,仔细观摩一番,似有所悟,与自身剑术有所裨益。
三山九侯先生身边出现一个彩衣女子,衣袂飘摇,庞然身躯大如一轮悬空明月,一双金色眼眸,不同于冰冷的神灵,她的眼神、脸色、态度,都显得温婉柔和,极其像人。她是天下符箓的真灵,在符箓一道的地位和身份,就像那几种神仙钱的“祖钱”。
这大概就是符箓于玄单凭实物符箓无法合道十四境的根源所在了。别说炼制了千万张符箓,就是数量再多,于玄都无法凭此证道。只因为这条道路已有前贤坐断路头,飞升境想要跻身十四境,最怕走了一条桥那头已经有人的独木桥。比如:有白也,苏子与柳七就无法通过文运合道十四境;有玄都观孙怀中,小陌就晚了一步;有吾洲,离垢就必须改道。
这尊大道显化而生的符箓真灵,站在箓河的河床尽头,巨大法相面朝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那边。女子姿容的符灵,倒行如插秧。每一把插在水田里的“青秧”,就是她往天外太虚中撒落的不计其数的符箓。显而易见,她是要铺设出一条崭新“青道”,好让蛮荒天下这艘渡船依循这条轨迹,逐渐远离浩然。
郑居中摇摇头。李希圣以心声询问道:“郑先生,有何不妥”
郑居中微笑道:“就算整条既定青道都被改变,可只要没有创造出一条真正契合大道的新轨迹,还是徒劳。三山九侯先生能够以符箓之法复刻万法,包罗万象,但还不足以支撑起整座天下的大道循环,再加上前辈好像不经常涉足蛮荒大地,这条道路,虽说品秩比大妖初升略胜一筹,可要说坚固程度,反而逊色几分。假设周密已经没有了后手,但是别忘了,如今那座新天庭内,不只有周密。故而即便有一条粗略可算循规蹈矩的崭新道路,还是算不得万无一失。”
李希圣继续问道:“换成郑先生会怎么做”
按照郑居中的说法,就算是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联手,再加上他们的叠阵,好像还是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郑居中摇头笑道:“换不成我。”
趁着一座叠阵尚未与蛮荒天下真正触及,陈平安试图在心湖中临摹这张暂不知名的大符,无果。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符箓的架子一起,很快就会摇摇欲坠,顷刻间崩塌,几次尝试,都是这么个惨淡结果。就像家底太薄,只能试图用一种最粗劣的黄玺符纸去承载一部上乘道书的真意,当然不成。
再就是陈平安的井中月,由于添了六百颗金精铜钱,品秩得到提升,大概可以称之为“井口月”了,只可惜分出的七十余万把飞剑都用来布阵,实在腾不出手来……开个小灶。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小陌,如果我来搭建此符的框架,你能用剑意填充脉络吗”
小陌摇头道:“我是符箓这行的门外汉,帮不上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就算返回浩然,沉下心来在道场内反复推衍,估计还是只会白白消磨公子宝贵的修道光阴。”
看了眼谢狗,小陌不情不愿说道:“可能换成谢狗来当公子的帮手会更好。”
陈平安只得就此作罢。
青年修士瞬间进入叠阵内:“陈山主,暂时由我来主持这座大阵,你准备那记后手。”
除了要靠叠阵来彻底扭转蛮荒天下的船头,强迫其步入一条由符灵铺设的“正轨”,还需要这位年轻隐官祭出关键的挡路一剑,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陈平安点点头。
三山九侯先生问道:“知道如何出剑吗”
陈平安答道:“晚辈勉强为之。”
郑居中闻言,笑容玩味。
三山九侯先生察觉到郑居中的异样,以心声问道:“郑先生有话要说”
郑居中笑道:“无话可说。”
原先叠阵之于那条宽阔箓河,恰似水上一叶浮萍而已。在陈平安交出大阵运转的主导权后,三山九侯先生坐镇其中,身后瞬间浮现出一尊不输礼圣的符箓法相,整座叠阵规模随之水涨船高,所有道场刹那之间扩张无数倍,却不是那种稀释,丝毫不减凝练程度。
谢狗咧嘴而笑,哈了一声,然后给出一个不偏不倚的公道评价:“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将心神散出真身,在笼中雀天地的边缘地界远眺,只见三山九侯先生这尊由无数符箓组成的法相气象万千,根根筋骨由山字符积累而成,诸多龙脉蜿蜒千里,条条水脉由水字符汇聚而起,几座天下历史上所有大渎都可以在此看到水道,脖颈之上一颗头颅,脑海之内的景象宛如璀璨星辰,却非符箓于玄的那条银河。
大道之大,匪夷所思,超乎想象。
事关重大,三山九侯先生不得不再次提醒陈平安:“我只是主持大阵,你才是大阵本身,我只能尽量帮你抵消蛮荒天下对叠阵的冲击。你到真正难以为继之时,不用苦苦支撑,只管收回两把飞剑,留有余力,保证能够递出那一剑。”
在三山九侯先生看来,陈平安既是这座恢宏叠阵的起源,同时又是这座大阵的短板所在。只是他无法苛求一个才不惑之年、道龄还不到三十的年轻练气士。
说实话,陈平安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相当不易。其实先前三山九侯先生与礼圣进行演算,还有与陈平安差不多的八个浩然候补人选,其中剑修有三,其中就有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齐景龙。有或数人,或九人合力等诸多选择,各种组合方式多达百余种。最终,竟然还是单独选出陈平安一人。
不是风险与收益都很大的那些选择,就是一个相对最“无错”的选择。
陈平安点点头:“我不会打肿脸充胖子,肯定会量力而为。”
青年修士从袖中摸出两张青紫符箓,交给陈平安,介绍起符箓的用途:“一张用来定住魂魄,一张可以稳固肉身,可以同时使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祭出双符,一定要注意时机,不可冲动行事。一旦过早使用这两张符箓,人之真身连同魂魄,浑如砥柱扎根于洪水中央,只能打不还手,下场如何,看那胡涂就知道了,所以最好是撤掉叠阵后,你立即拿来养伤,以稳定道心和肉身,免得魂魄流散真身外,伤及大道根本。”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两张价值连城的保命符,若是用不好,可就是送命符了。
整座蛮荒天下在那条箓河之内航行,礼圣法相已经从背靠“渡船”的姿势,换成双手推动“船尾”。礼圣法相整个后背都被蛮荒大道消磨成漆黑的虚无之地,这种肉眼可见的大道损耗大到不可估量,任何一位飞升境甚至十四境修士,恐怕都会不由自主感到绝望。
三山九侯先生的两张筌字符,与那面由圣贤本命字汇聚成的金色圆镜,保证这艘“渡船”行驶在箓河之内。那尊作为三山九侯先生身边“侍女”的符箓真灵,在箓河尽头负责铺设出一条新路,已经在天外虚空搭建出一条长达数百万里的符道。
新路与青道偏离,呈现出一条清晰可见的圆弧,而陈平安他们的叠阵就刚好位于弧顶之外,如一座重甲步卒大阵抵御一支精锐骑军凿阵。
“渡船”与叠阵对撞之后,瞬间撕裂开笼中雀天地的一个口子,然后缓缓嵌入叠阵之内,天外顿时响起一阵阵如锋刃缓缓划割琉璃的刺耳声响。
便是如无名氏和离垢这般远远赏景的局外人,都有点头皮发麻。无名氏赶紧灌了口酒压压惊,打了个激灵,啧啧道:“看着就有点疼,别说扛着的人了。”
离垢看了眼那个身形小如芥子、盘腿坐在剑阵天地的“天幕”处的年轻隐官,陈平安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凝神屏气,不动如山。
无名氏笑道:“眉头都不皱一下,年纪轻轻的,确是条汉子,看来我们陈隐官这个止境武夫的体魄很牢靠啊,就是不知是谁教的拳。”同样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无名氏,说得就要比胡涂顺耳中听多了。
坐镇小天地日月中的符箓于玄和纯阳道人,开始分别缝补那个窟窿,防止船头过快挤破剑阵天地的更多屏障。
一座蛮荒天下,一座叠阵,如两枚箓河中的流丸,前者移动迅速,后者静止不动,且大小悬殊,两者接触之地如磨盘互碾。
郑居中轻轻点头,叠阵的坚韧程度,比预期要好上几分。其实文庙那边肯定是做好了最坏打算的,就是他们一行在天外拦不住这条“渡船”,最终两座天下撞在一起。那么浩然天下对于那处撞击点的选择就很有意思了,郑居中猜测文庙的选择,会是……那座中土文庙。届时顶替陈平安这个位置的人选,就是那位身在文庙地界就相当于十四境修士的经生熹平。
浩然天下,中土文庙。
一个老秀才揪须更揪心,站在一座凉亭台阶顶部,实在不忍心再看天外景象,急急收回视线,转头与身边一位儒生模样的老朋友说道:“熹平老哥,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么涌泉之恩可不能滴水相报啊,千千万万不能如此!”
经生熹平无奈道:“此事如何计较,文庙自有说法。”
若是较真,陈平安好像至今也没有求到文庙的地方。
老秀才一听就不乐意了,跺脚道:“只论事不论心,世道江河日下,如何能够满街是圣人!何况你我,我们都是读书人啊!”
经生熹平越发无奈:“我是怎么个情况,你又不是不知情,由不得我不公事公办,必须照规矩走。”
受限于身份,经生熹平确实无法与谁谈什么私谊,即便身在文庙,也不参加议事。
老秀才其实也不图经生熹平什么,就只是为了分心,闲扯几句有的没的,免得自己像个不经事的愣头青。走入凉亭,刚刚落座,便像火烧屁股一般,又站起身,只是忍住没有走回亭边,他伸长脖子瞧了瞧外边——不还是像那热锅上转圈的蚂蚁。
老秀才开始嘀嘀咕咕,碎碎念叨,就像个喝闷酒的人在桌边说醉话:“读了百千万圣贤书,可不能只拉出一坨屎来。”
“俗子拉屎撒尿,还能施肥田地;心术不正的读书人,拉了屎,狗都不叼。”
“偶尔,美好的事,辛苦的人,会让铁石心肠者,心软一下。”
“修道之士,性命之延续,高低长短,在于留下世道痕迹之深浅。”
经生熹平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习惯就好。
一座叠阵开始逐渐崩碎,那些断折飞剑如滂沱大雨落在天地间。于玄坐镇的填金峰已经彻底消散,郑居中的琉璃阁也分崩离析,轰然炸开,景象绚烂,流光溢彩。蛮荒天下以极其细微的幅度拨转船头,缓缓偏移向那条由符箓真灵铺设出来的轨迹。礼圣法相伸出一只手,替叠阵抵消掉一部分冲劲,紧贴“渡船”墙壁的法相一侧脸颊,被蛮荒天下消磨掉大半。
陈平安始终闭目,悬空坐定,单手贴住腹部,一手掌心朝上,一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浑身骨骼有如金石颤鸣,流淌出金色的流火。年轻隐官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真身如山岳,魂魄如山中万共同燃烧,化作一股股流火溪涧浩浩荡荡流泻至山脚,所幸这些分头行事的溪涧,除了在山脚形成一座座深潭、池子,紧接着汇聚成一条环山之河,随后又有水床枯涸的小半数溪涧呈现出爬山之势,竟然开始逆流而上,复归山中各大“气府”,最终这副如火人身,形成了一个趋于稳定、井然有序的自我循环。
主持大阵运转的三山九侯先生,稍稍放心几分,不断调整大阵诸多细微处,不再如先前那般束手束脚,能够更大程度发挥这座叠阵威势。
叠阵之中的七十二候大阵,亦是不堪重负,作为阵法枢纽的七十二枚印章陆续崩裂。
纯阳道人单手托起一轮大日,重重一推,再双指并拢作剑诀敕令背后长剑,一把法剑铿锵出鞘作龙鸣,化作一条扭曲绳索牵日。吕喦一个身形拧转抡起胳膊,直接拖曳那轮冉冉升起的大日画出一个巨大圆弧,抛向笼中雀被“渡船”挤碎的巨大缺漏处。道法剑术兼具的这一手神通,火候恰到好处,只见去势汹汹、升天而起的一轮辉煌大日,在途中演化为一件摊放开来的金色法衣,此后一根长剑绳索牵连起千百颗骄阳,层层叠叠,依次攀高,直至天幕,千百颗骄阳纷纷化作件件法衣,阻拦缺口扩大的迹象。
于玄为了配合这轮大日的所行“天位”,便驾驭两仪阵中的那轮明月落地。
吕喦转头看了眼陈平安。陈平安微微挺直腰杆,以心声道:“不打紧。”
吕喦和于玄的这一手,将陈平安的天魂和地魂拉扯成一条绷直的长线,如一根独木,撑起摇摇欲坠的笼中雀天地。
郑居中一抖袖子,将原本崩碎的琉璃阁,凝为一张好似“封条”的不知名符箓,就那么贴在那扇开在天幕的大门之上。与此同时,陈平安额头处出现了一条凹陷下去的血槽。
李希圣双指并拢,挪动脚步凌空蹈虚,在大地上画出了一道符箓,陈平安额头的那条血槽瞬间消散。
似乎得到了三山九侯先生的暗中授意,谢狗犹豫了一下,看了眼那个山主,后者微微点头,她便脚踩叠阵中的虚相闰月一格,朝高处祭出一剑,数千条如虹剑光冲天而起,就像无数条电光衔接起两座云海,剑光在笼中雀天地间乱窜如电蛇,同时在那蛮荒天下“上空”数百里化作一座雷池,缓缓推动船头一侧偏向符灵造就出来的那条道路。对于蛮荒天下某些抬头望天的大修士而言,那大概就是仙人境欲跻身飞升的天劫雷池了,天威浩荡,只是注定不会落地而已。
陈平安稍稍拧转手腕,从袖中掠出那两张符箓,分别融入左右手背。
这是照理说,陈平安至少还能坚持短则半炷香、长则一炷香工夫。小陌阻拦不及,谢狗也是出现片刻恍惚,看架势,自家陈山主是要狗急跳墙了
只见陈平安握拳抵住膝盖的右手轻轻松开,五指做虚握剑柄状。贴在腹部、掌心朝上的左手一个翻转,同样虚握,却是握住剑锋状,从右往左缓缓移动。
一粒精粹金色光亮在天地间绽放。
不但笼中雀内七十万余把长剑齐齐震动,就连纯阳道人那条化作牵日长绳的法剑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摇晃,如遇同道,高声颤鸣。谢狗剑光所化垂挂天地间的游走电蛇,如山木被劲风所吹,整齐倒向一侧。
半座剑气长城,手中一把剑。
天外极远处,一个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缩了缩肩膀,伸出手心,摸了摸脖子。
就在此时,礼圣率先眯眼望向远方。片刻之后,便有一条纤细黑线蜿蜒而至,黑线之下,是一条火红道路。
鬼鬼祟祟躲在自家天下天幕处看热闹的陆沉蓦然瞪大眼睛,以拳击掌:“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饱眼福了!”
那个无名氏见机不妙,立即伸手拽住身边离垢的肩膀,铆足劲遁入一处不易察觉的太虚沟壑中。
于玄沉声道:“好像是那条游走太虚深处的太古螣蛇。”
郑居中与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以心声言语一番。礼圣轻轻点头,三山九侯先生虽然面露疑惑神色,仍是敕令符灵返回袖中。
几个眨眼工夫,这条太古螣蛇就显现出它的巨大。整座蛮荒天下小如珠子,被它张嘴吞入腹中,脑袋稍晃,它就将那座叠阵撞开,庞大身躯碾碎符灵辛苦铺出的那条崭新道路,晃动一下尾巴,将那颗珠子吐出,再用脑袋一顶,蛮荒天下就更换了一条好似预设的崭新“青道”,螣蛇身形则没入太虚中,就此消失不见。方才依稀可见那条螣蛇头颅之上,站着一个只剩下皮囊而无神识的“陆法言”。在那条螣蛇行走道路上,大火灼烧的浓重道痕经久不散。
吕喦缩地山河,一步来到路旁,蹲下身,手指拈起些许灰烬,这位道号“纯阳”的得道真人,忍不住喟叹一声,抬头望向远处,连“大道”都可焚烧吗
陈平安被一撞后仰倒地,一路翻滚,那把即将成形的左手长剑渐渐消散,最终右手撑地,大口呕血。
李希圣叹了口气,今天只是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以后每隔十年,两座相互牵引的天下,就会出现一次冲撞。若是那条太古螣蛇不来搅局,礼圣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当然浩然天下有可能伤亡惨重。
三山九侯先生将大阵归还陈平安。叠阵变成笼中雀和井口月两把飞剑,瞬间没入陈平安眉心处。
礼圣神色如常,与众人作揖致谢:“辛苦诸位。”终究是多出了十年光阴。
除了三山九侯先生先生纹丝不动,其余修士各自还礼。
陈平安也想要站起身还礼,礼圣伸手虚按一下,笑道:“好好养伤。”
小陌来到陈平安身边,扶起自家公子。陈平安伸手抹掉脸上的血污,还好,没有“又”跌境。
三山九侯先生微微皱眉,以心声问道:“陈平安,为何提前使用那两张符箓”
陈平安沉默不言。
郑居中小有惋惜。若是陈平安毅然决然一剑斩向蛮荒,他郑居中肯定会第一个跟上,火上浇油。想必那小陌和谢狗,两位飞升境剑修,都不会闲着,可以锦上添。李希圣会被迫为陈平安护道,纯阳吕喦亦会接着出剑,阻拦白泽或者蛮荒晷刻……
礼圣笑着拍了拍三山九侯先生的手臂,说道:“设身处地,搁我也不惯着谁。”
一处好似光阴长河旋涡的太虚缝隙内,离垢这么个出了名的面瘫,都有几分忍俊不禁,原来无名氏被一条莫名岔开的火道给烧了个灰头土脸,躲避不及的矮小汉子晃了晃脑袋,一撮撮被烧焦的头发簌簌而落。
离垢忍住笑,抬了抬下巴,好奇问道:“以前招惹过那位”不敢直呼其名。
无名氏郁闷道:“怎么可能我就只是遥遥见过对方几次,躲都来不及,哪敢主动招惹”
在远古岁月的后期,以及登天一役之前,除了天下十豪中的那几位,谁敢挑衅那几位天庭至高神灵
礼圣率先告辞离去,好像是去追那条被牵线傀儡“陆法言”掌控的太古螣蛇。
李希圣望向从头到尾都十分闲适的白帝城城主,笑问道:“郑先生,择日不如撞日,下局棋”
郑居中微笑道:“还是等三教辩论结束之后吧,到时候我在白帝城恭迎寇掌教大驾。”双方现在就对弈,不管是几局棋,终究胜之不武。
李希圣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真人玄同万方,我辈莫见其迹。”要知道这句溢美之词,可是陆沉亲口说的。
于玄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郑居中,捻须不语,奇也怪哉,你们俩怎么会有私人恩怨对郑居中,于玄的态度只有一个,敬而远之。当朋友就算了,更别成为敌人。
随后李希圣便与三山九侯先生同行,一起沿着大妖初升的那条青道溯源而游。
于玄则邀请纯阳道友一起去合道所在饮酒。因为先前于玄在天外银河忙着合道,三山九侯先生难得地主动露面,所以于玄知道了一桩崭新“掌故”,以后几千年,再拿出来晒一晒太阳,就是那种被人津津乐道的老典故了。
先前五名剑气长城的剑修,手持三山符在蛮荒天下跨越山河。在陈平安他们几个烧香“礼敬”之后,没过多久,就又有青烟袅袅,在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升起。
第二拨人,敬香人数也不算多,只有九人,却同样香火鼎盛,气象极大,曹慈,元雱。两位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一开门,一关门,傅噤和顾璨。竹海洞天青神山一脉的少女纯青,龙虎山天师府道士,中土破山寺的僧人,出身兵家祖庭一脉的许白。总之儒释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先后出现两拨手持三山符跨越山河的敬香回礼之人,而且他们还都很年轻,一个个都拥有值得期待和寄予厚望的大道成就。连三山九侯先生都小有意外,脸上难得有了些笑意。
与很多大修士不一样,他看重的,是未来,而且是他人的未来。若论往昔,峥嵘岁月,终究都是老皇历了。未来,却有无限的可能性。就像一本,情节永远有转折,让看客觉得出乎意料。而前边已经烂熟于心的内容,再惊艳的人与事,至多就是翻回去多看几遍,而回忆与缅怀,反而容易让书中人感到伤感。
于玄跟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在那个时候,其实没半点交情可言。先前在金甲洲战场,陈平安的开山弟子“郑钱”,那个做事雷厉风行,还以诚待人的小姑娘,让老真人印象极好,顺带着就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年轻隐官有不错的观感了,什么样的师父带出什么样的徒弟嘛,要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么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当时于玄才极有深意地对三山九侯先生笑言一句:“两次敬香,还得归功于那位陈小道友。”
三山九侯先生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算是勉强认可了于玄的这个说法。不是三山九侯先生自视过高,吝啬好话,而是因为于玄之前与他说了句分量不轻的有心之语,故而他这一点头,就等于被迫给出了个答案。
于玄在这之前,曾经询问一事:“是不是芝兰当道,不得不除”
在那之后,陈平安为了缝补桐叶洲的一洲地缺,与诸君借取山水,俨然是“吾为东道主”。为何只是小有磕碰,大局依旧是顺遂的因为冥冥之中,三山九侯先生在天外星河的这一点头,就等于让陈平安得到了一道名正言顺的旨意,这就像一个封疆大吏,得到了朝廷颁发的一纸公文,做事情就顺理成章。当然,三山九侯先生不点头,陈平安依旧可以缝补地缺,只是最终效果没有那么好。
这种天外赏景的机会实在难得,陈平安就带着小陌和谢狗一起慢悠悠御风返回浩然。而陈平安那一粒未曾被收回的心神,在与持剑者逆流光阴长河万年之后,见到了一幕,这让他长长久久,怔怔出神——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一处山顶,夜幕沉沉,围坐篝火。
除了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补,还有多个身影。他们坐在这里,就像整个人间曾经坐在此地,在山巅看高处,看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