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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 春山花开如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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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8章春山开如火

陈平安坐直了,转头望去,魏檗从披云山赶来此地,一身雪白长袍,耳边坠有一枚金色耳环。难怪宝瓶洲五岳,就数披云山女官数量最多。

陈平安笑问道:“郑大风如今酒量这么差了魏山君竟然还没喝饱,要来找我喝第二顿。”

郑大风估计是喝高了,都没有返回落魄山的宅子,就在山君府那边直接找了地方睡觉。

魏檗揉了揉眉心:“有两件事,一公一私。如果不是公事,我不会大半夜跑来打搅山主的清修。”陈平安疑惑道:“你我之间还有公事”

魏檗气不打一处来,说道:“禺州将军曹戊,有事找你商议。按照大骊军律,他可以凭借秘制兵符直接与我沟通,现在他就在山君府礼制司做客,估计喝过茶就会来落魄山找你。”

陈平安奇怪道:“禺州距离我们处州又不远,按例一州将军是可以配备私人渡船的,何必叨扰山君府再说曹戊真有紧急军务,你们北岳的储君之山就在将军府附近,可以让这位储君山神直接送信到落魄山的山门口。怎的故意兜了个大圈子,这位曹将军是想要用魏山君的名头来压我”

魏檗笑道:“我只是帮忙捎话,曹戊担心你找理由婉拒,说他刚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见过新官上任的林正诚了。”

曹戊的真实身份,北岳山君府这边是有记录的。曹戊本名许茂,正是早年石毫国那位横槊赋诗郎。当年大骊铁骑南下,即将大举进攻旧朱荧王朝,石毫国作为朱荧的主要藩属之一,立场极为坚定。为了拖延大骊铁骑的脚步,两国交战,战况惨烈。曹戊由于护主不力,导致皇子韩靖信暴毙,不得不转而投靠大骊巡狩使苏高山。一开始谋了个斥候标长的身份,这些年凭借战功,一步步成为大骊禺州将军,早年又迎娶了上柱国袁氏嫡女。在边军和官场,曹戊口碑都不错。

陈平安微微皱眉:“那我跟你走一趟礼制司,主动见一见这位大驾光临的禺州将军。”

魏檗笑道:“这么给面子”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如今整个大骊朝廷才几个一州将军,半个父母官!”

曹戊没有去往蛮荒天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坐冷板凳,在大骊官场的高升之路已经走到头了;一种是曹戊已经简在帝心,被皇帝宋和视为未来主掌兵部的人选之一,逐渐脱离大骊边军体系,曹戊只需在地方上积攒资历、人脉,将来就有机会成为上柱国袁氏推到朝廷中枢位置的那个人。

陈平安跟着魏檗来到披云山,在一座雅静别院内,见到了那位正在喝茶的禺州将军,一旁坐着个焚香煮茶的女官。

陈平安抱拳笑道:“曹将军,昔年风雪一别,我们得有小二十年没见了吧”

曹戊早已起身相迎,抱拳还礼,爽朗笑道:“禺州将军曹戊,石毫国旧人许茂,见过陈山主。多年不见,陈山主风采依旧。”

魏檗笑着让那个礼制司女官不必忙了,由他亲自招呼两位贵客。大骊旧北岳地界江水正神出身的女官略有失望,她与第一次见到的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披云、落魄两山距离如此之近,山君又与陈隐官是一洲公认的关系莫逆,但是不知为何,陈隐官极少做客披云山,礼制司内诸多官吏,对此都是深感遗憾。她甚至数次与山君“请命”,务必邀请年轻隐官来礼制司坐一坐,可惜魏檗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陈平安落座后,从魏檗手中接过茶杯,问道:“不知曹兄今夜找我何事”

曹戊说道:“皇帝陛下即将秘密南巡,其间会驻跸豫章郡采伐院,我作为兼领洪州军务的禺州将军,必须保障陛下此行的安全。如今将军府的那拨随军修士多是年轻人,经验丰富的随军修士,都已经抽调去往蛮荒天下战场,所以我担心万一遇到某些突发状况,难免应对不当,就斗胆想请陈山主走一遭洪州豫章郡。”

陈平安答非所问:“关于此事,林院主怎么说有无建议”

曹戊说道:“林院主亦是觉得他的采伐院受限于本身职责和成员配置,难以照顾到方方面面,需要禺州将军府多出力。”

典型的打官腔,措辞含糊,看似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陈平安笑了笑,点头道:“明白了,劳烦曹兄回头给我一个确切日期,我就算无法亲自赶往豫章郡,也会让山中剑修暗中护卫。此事毕竟涉及朝廷机密,我又只有一块大骊兵部颁发的末等太平无事牌,照理说,没有刑部命令,我和落魄山是无法参与此事的,所以许兄可以与山君府联名告知刑部和那个礼部祠祭清吏司,免得出现不必要的误会。有了朝廷那边的确切答复,我这边才好早早安排人选和行程。”

这位禺州将军顿时如释重负,双手举杯:“曹某以茶代酒,敬谢陈山主!”

陈平安也跟着喝完一杯茶,再与曹戊聊了些石毫国的近况,不久后曹戊告辞离去。

将这位禺州将军送到门口,魏檗再施展山君神通,曹戊得以缩地山河,径直返回将军府密室。

魏檗笑道:“显而易见,曹将军是打算拿你来做人情了。毕竟宝瓶洲如今请得动隐官大人的人,就没几个。不管你是否亲临洪州豫章郡,就算只是一两位落魄山谱牒成员在那边现身,相信皇帝陛下都会对曹将军刮目相看。我现在比较好奇曹戊是怎么跟林正诚聊的,要不要我帮你探探口风免得被曹戊钻了空子。”

陈平安摇头说道:“算了,我本来就犹豫要不要去一趟豫章郡。”

不用陈平安主动询问,魏檗就说起了那桩所谓的私事:“郑大风说他现在有三个选择。留在落魄山,不当看门人,寻一处藩属山头,以后给人教拳;再就是去桐叶洲那边跟崔东山厮混;第三个选择,是他去齐渡那边,但是想要做成这件事,就需要你我联袂举荐,所以他比较为难。”

陈平安怒道:“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你郑大风一个纯粹武夫,当什么大渎公侯!

确实,如今宝瓶洲中部大渎只有长春侯杨和淋漓伯曹涌,还缺少一位拥有“公”字爵位的水君。对此,大骊朝廷当然是有举荐权的,虽说还需要文庙那边点头许可,但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而已。这跟宝瓶洲想要多出一座“宗”字头仙府,情况大不相同。因为这条大渎是大骊王朝一手开凿而出,文庙在这件事上,不会指手画脚。这个位高权重、一直悬而未决的大渎神位,说是各方势力抢破头都不夸张。郑大风如果真打算去齐渡“捡漏”,除了需要魏檗帮忙牵线搭桥,真正能够一锤定音的,还得是拒绝担任大骊国师的陈平安。

魏檗斜靠房门,无奈道:“我当时也是这么骂他的,结果他说是师父的意思,我还能怎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郑大风最是尊师重道。”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魏檗瞥了眼脸色郁郁的陈平安,笑道:“为何这般失态你们修道之士长生久视,我们文武英灵成就神位,不也算是一种殊途同归”

先前在乐府司那边喝酒时,郑大风醉眼蒙眬,抹着嘴,笑着说他如果真能当上这么个大官,披云山再跟上,岂不是山水两开好兄弟果然是共患难同富贵,都有机会拥有神号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郑大风跟你不一样。”

如果说这单纯只是一桩好事,无非是消耗人情而已,陈平安当然不会犹豫。即便需要落魄山跟大骊宋氏做些利益交换,为了郑大风,都是小事。问题在于郑大风走上这条神道,其中缘由极其复杂,而且影响深远,陈平安至今还不清楚郑大风是否记起“当年事”。总而言之,在陈平安看来,这件事是可以“等等看”的,毕竟桐叶洲也会出现一条崭新大渎,郑大风真要谋取一个神位,将来肯定不至于有那“人间没个安排处”的唏嘘。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跟你喝酒的时候,言谈之间,他有没有流露出某种倾向”

魏檗笑道:“怪我没把话说清楚,根本没你想的那么糟心。我们大风兄先前在酒桌上,已经开始盘算自家水府二十司,要邀请哪些暂未补缺的女子山水神灵了。请我列个单子给他,反正绝对不能比披云山逊色。”

陈平安憋屈不已,忍不住骂了一句娘。不知是骂郑大风心宽,还是骂魏檗“谎报军情”。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魏檗微笑道,“陈山主事务繁忙,难得来一趟我们披云山,今夜必须借此机会,小酌几杯。”

陈平安说道:“就咱俩关系,喝什么酒君子之交淡如水!”

先前郑大风登山,不停暗示魏山君今夜酒水不能少,多多少少再整几个荤菜,别弄得太清汤寡水了。只不过魏檗假装没听懂郑大风的暗示,好在最后郑大风喝了顿素酒也没抱怨什么。

魏檗伸手抓住陈山主的胳膊,拽着他重新入屋落座,再打了个响指,很快就有环佩叮当的宫妆女官走入屋子,端酒送菜,光是负责拎食盒的女官就多达三个。而且她们布置酒具、搁放菜碟的时候,动作尤其轻缓,凝眸含睇,美目盼兮。

陈平安面带微笑,以心声道:“魏山君,你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魏檗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想必自家礼制司最近半年之内,是不会再抱怨半句案牍繁忙了。下次陈山主再造访山君府,饮酒地点,可以挪去监察司那边

等到她们都撤出屋子,魏檗也懒得劝酒,夹了一筷子腌笃鲜里边的春笋,细嚼慢咽,问道:“宝瓶洲五岳,有机会‘封神’,是你的意思”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想啥呢我连个书院贤人都不是,哪有这么神通广大”

魏檗说道:“根据中土神洲那边传出的消息,好像是你家先生亲自抛出这个建议的,礼记学宫那边亦是十分坚持,茅司业还给出了一份十分详细的方案,阐述此事利弊。三位文庙正副教主,一赞成一反对,还有一位暂时没有表态,所以文庙还需要召开一场七十二书院山长都到会的正式议事,再来敲定此事的最终结果。据眼下的形势推测,还是通过的可能性比较大。”

陈平安点点头:“既然包括穗山在内的中土神洲五岳,早就拥有神号,那么此事至少在礼制上是合乎规矩的。可能定下来后,你们几个在文庙山水谱牒上的神位,大概率还是维持不变。毕竟其余七洲,暂时都无大岳山君。这些年文庙重启大渎封正仪式,再加上陆地水运之主和设立四海水君,又有水神押镖一事,可以帮助水神捞取功德,想必浩然山神肯定是有一些意见的,搁我也会唠叨几句。送给宝瓶洲五个山君‘神号’,对文庙来说,就是惠而不费的事情,既可以帮助宝瓶洲稳固山河气运,也能安抚天下山神一脉。如此一来,别洲诸多山神还能有个盼头,等于凭空多了一条晋升通道。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魏檗笑着打趣道:“茅山主转任礼记学宫司业,真是一记神仙手。”

陈平安埋怨道:“放你个屁,这叫光风霁月,秉公行事,你少在这边得了便宜还卖乖。”

魏檗说道:“那份谢礼,下次你再去五彩天下,记得帮我跟宁姚道声谢。”

陈平安点头道:“一定带到。”

魏檗试探性问道:“听郑大风的口气,你好像当下也急需金精铜钱,披云山这边还有七八十颗金精铜钱的库藏,本来是打算慢慢凑出个家当,靠着大骊的供奉,蚂蚁搬家,积攒个大几百年一千年的,说不定八字就有了一撇。现在反正用不着了,不如你拿去”

陈平安摆摆手:“老子不稀罕你那点破铜烂铁。”

魏檗立即双手持杯:“山主大气,必须敬一杯。”

好家伙,敢情你就在等我这句话呢陈平安摆摆手:“别磨叽了,先连敬三杯,聊表诚意。”

魏檗果真连喝了三杯酒,打了个酒嗝,打趣道:“按照如今处州这边的习俗,办喜事,酒桌得摆两场,飞升城一场,落魄山那边要是位置不够,我们山君府可以帮忙腾地方。”

陈平安朝魏檗竖起大拇指,脱了布鞋,卷起袖子,看架势是打算跟魏山君在酒桌一分高下了,刺溜一声,饮尽一杯酒。

魏檗突然说道:“林守一闭关有段时日了,就在长春宫那边。按照近期北岳地脉的迹象,他跟龙泉剑宗的谢灵,极有可能差不多时候跻身玉璞境。包括袁化境在内五人,如今帮着林守一护关。”

陈平安说道:“既然答应了曹戊要走一趟豫章郡,那咱俩就先去一趟长春宫”

魏檗没好气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去长春宫,人家欢迎还来不及,有我没我,根本不重要。”

陈平安伸出手:“还我。”

宁姚喜欢翻阅陈平安的山水游记,还说这个好习惯,陈平安可以保持。

自家山头,小米粒就是个耳报神,况且如今白发童子还司职编撰年谱一事,想瞒都瞒不住。

一想到以后游历中土神洲,还要去一趟百福地,陈平安就一个头两个大。

魏檗哈哈大笑:“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一遭长春宫。”

柳外青骢,水边红袂,风裳玉佩,彩裙飘带,处处莺莺燕燕。自家山君府诸司的女官,不管是旧山水神灵,还是山鬼精魅,都对这位云遮雾绕的年轻隐官充满好奇。

魏檗笑眯眯道:“我就奇了怪了,宁姚那么大气的女子,你偏偏在这种事情上如此斤斤计较,是不是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的嫌疑啊”

陈平安冷笑一声:“你这是小山神与大岳山君显摆缩地法吗”

论男女情爱一事的纸上道理和书外学问,我是敌不过朱敛和周首席、米大剑仙这几个下流坯子,但是打你魏檗、小陌和仙尉几个,完全不在话下。

魏檗哑口无言,满脸无奈,早知道就不帮礼制司攒这个酒局了。喝酒喝酒,暂凭杯酒长精神。陈平安喝完杯中酒,大手一挥:“这么喝没劲,咂巴嘴呢,赶紧地,酒杯换成大白碗!”

长春宫这座水榭外,一条处处鸟相依的道路上,来了一个姿色远远不如周海镜和改艳的妇人,身边带着个少女姿容的女修,后者端着一只果盘。妇人名为宋馀,是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少女是她的嫡传弟子,名叫终南。

整个宝瓶洲,都对大骊宋氏王朝如此器重那位首席供奉阮邛,以及如此厚待至今还只是宗门候补之一的长春宫,不太理解,都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宋氏再念旧,以大骊王朝如今的国势和底蕴,也该换一位至少是仙人,甚至是飞升境的首席供奉,作为一国脸面所在。

宋馀道号“麟游”,是长春宫内境界、辈分最高的修道之人,她更是长春宫开山鼻祖的关门弟子。当代宫主都只是这位女修的师侄。

宋馀是一位道龄极长的元婴境,驻颜有术,却只是中人之姿。

由于大骊宋氏太过优待、礼遇长春宫,故而外界一直揣测,大骊,最初是卢氏王朝的一个小小藩属国,在内忧外患中逐渐崛起,最终反过来吞并宗主国,一跃成为宝瓶洲北方霸主,在这个风雷激荡的过程里,与国同姓的宋馀,和她一手创建的长春宫,是帮助大骊宋氏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幕后推手。正因为有她的从中斡旋,与卢氏王朝历代皇帝说好话,大骊宋氏才等来了袁、曹两位中兴之臣,再熬到一百年前,终于迎来了那头绣虎,再往后,才是邀请兵家圣人阮邛担任首席供奉……

宋馀亲自赶来,袁化境便移步走到水榭北边的台阶下边,抱拳致礼。

多半是长春宫修士先前察觉到这边的动静,生怕出意外,就劳驾这位太上长老亲自来此地一探究竟。

宋馀其实早就发现水榭顶琉璃瓦的异样,昨天得到禀报后,她只是故意拖着不来而已,小打小闹,这点钱财损耗不算什么,稍有动静就闻讯赶来,显得自家长春宫太过小家子气了。她不动声色,微笑道:“辛苦诸位了。”

改艳接过果盘,巧笑嫣然道:“半点不辛苦,都是职责所在,这地儿风景还好,既养眼又养神。”作为京城那家仙家客栈的掌柜,她打定主意,痛改前非,要让客栈的生意好起来。眼前这座水榭,刚好名为“昨非斋”,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周海镜这婆娘,说话是难听了点,可偶尔还是会说几句人话的。

少女从师尊赐下的那件方寸物中,按照老规矩,又取出六壶长春宫酒酿。改艳心中窃喜,又得手五壶,至于属于周海镜的那一壶,就别想了,这婆姨就是个掉到钱眼里的财迷,臭不要脸,一门心思想要从袁化境几个手里骗那几壶酒。

周海镜靠着柱子,双臂抱胸,微笑道:“我们毕竟职责在身,喝酒容易误事。再说了,水榭里边,书画都好,都说人生失意时,只需借取古人快意文章读之,足可心神超逸,须眉开张,无须用酒浇块磊。好意我们心领了,下次宋仙师真的不用再送酒来了。”

改艳以心声怒道:“周海镜!缺不缺德,你不是财迷吗为何要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损法子!”

周海镜笑嘻嘻道:“一壶对五壶,你挣大钱,我挣小钱,我就不开心。所以你要是一颗钱都挣不着,我就当赚大钱了。”

宋馀有点意外,只是她到底是老于世故的老元婴,笑道:“周宗师说得在理,不过待客之道还是得有的。以后酒水,我们照送,若是诸位担心影响到护关一事,放着就行了。哪怕攒着,忙完正事以后带走,也算是我们长春宫的一点心意。”

改艳刚刚松了口气,结果又听到周海镜聚音成线:“听到没,学到没,腰缠万贯的改大掌柜,你要是有宋馀为人处世的一成功力,你那仙家客栈的生意,也不至于好到门可罗雀。”

宋馀与袁化境沿着湖畔道路一起散步闲聊,她与上柱国袁氏关系极好,很有渊源,交情可以一直追溯到远祖袁瀣,所以袁化境对宋馀是极为礼敬的。

上柱国袁氏子弟,是等到骊珠洞天开门后,才知道那座小镇的二郎巷有一栋真正的袁家祖宅,这就使得袁氏有世系可考的族谱又多出一部。这就是许多古老世族共同的麻烦所在了,想要确定本家的始封之君与得姓之祖都不容易,一洲各国豪门,多是将那位得到君王“天眷”者作为始祖。像云林姜氏这么传承有序的家族,整个浩然天下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宋馀幽幽叹息一声:“师尊当年未能破开瓶颈跻身玉璞,兵解离世,留下一道法旨,大意是让我们循规蹈矩,心无杂念,抱朴修行,‘守拙’。”宋馀故意说漏了二字,“守拙”之后,犹有“如一”。

袁化境说道:“长春宫能有今天的成就,全凭后世修士愿意严格遵循开山祖师的教诲。”

其实袁氏也有类似的家训格言。

一个家族,建功立业难,福祉绵延更难,想要逃过“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从士族变成世族,保持长久的生命力,就需要有规矩和体统,默默影响着后代子孙,看似无形,实则不可或缺,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家风。

那个名为终南的女修,因为不善言辞,被师父单独留在水榭这边。

女子容貌,只能说是秀气,算不得美人。她本名依山,所以经常被昵称为“衣衫”,因为是红烛镇船家女的贱籍出身,至今尚未获得大骊王朝的赦免,所以上山修行后,她就被迫弃用姓名了,最终在长春宫谱牒上改名为终南。传闻大骊太后还是皇后娘娘时,在长春宫修养,就对这个少女极为喜爱,打算将来小姑娘跻身金丹境,赐姓再改名,去掉一个终字,姓宋名南,国姓之宋,太后名字“南簪”中的南。又据说也有可能是赐姓南,名宋。如此一来,洪州豫章郡出身的太后南簪,就将少女收为纳入族谱的同族了。

不管是哪种选择,对于出身乡野贱籍的少女来说,都是莫大殊荣。

她显得十分局促,既想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就有点冷场。所幸有改艳帮忙暖场,与她问了些有的没的,再邀请她以后路过京城入住自家客栈,可以打折,十分优惠。

周海镜忍不住拆台道:“打折,怎么个打折,打十一折吗”

双膝横放行山杖的少年苟且,咧嘴一笑。这个周海镜虽然惹人烦,不过偶尔蹦出的几句言语让少年觉得有些熟悉和亲近,因为与陈先生说话的口气,有点像。

隋霖是一个精通阴阳命理和天文地理的五行家,所以他看待长春宫的视角最为“内行”。

相传长春宫开山鼻祖的祖辈,皆是禺州渔民。她并无明确师传,是山泽野修出身,白手起家,创立了这座长春宫。长春宫的看家本领,表面是数脉水法,内里却是一门极为高明的五雷正法,而且据说与龙虎山一脉雷法并无关联。

按照那位召陵字圣许夫子的解字,龙乃鳞虫之长,幽明兼备,于春分时登天行风雨,秋分之际潜渊养真灵。

先前崔东山带着姜尚真,还有那个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崔生,一起走了趟正阳山的白鹭渡。白衣少年蹲在岸边,曾经吟诵一首颇有山上渊源的游仙诗,只是流传不广,略显冷僻,后世偶有听闻,或许与一位云游宝瓶洲的道门真人、卢氏王朝的开国皇帝,以及长春宫的开山祖师有关。游仙诗的内容类似谶语,多是玄之又玄之言,“帝居在震,龙德司春”,“仙人碧游长春宫,不驾云车骑白龙”,“南海涨绿,酿造长生酒”。

隋霖当然也听说过这篇类似歌谣的游仙诗,所以此次为林守一护关,他刚好借机仔细勘验长春宫的地脉形势。

周海镜聚音成线,密语道:“都说宋馀与风雪庙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年轻时就是旧识,很是有些故事在宝瓶洲,你们消息最灵通,此事是真是假”

改艳没好气道:“假的!一个习武练拳的,吃饱了撑的,每天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山上传闻,难怪会输给鱼虹。”

周海镜笑得合不拢嘴,不跟这个金丹境女鬼一般见识,鱼虹这种武学宗师,打你一个落单的改艳,还不是跟玩一样。

终南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她就只是站在廊道,望向那处山头。

少女与林守一初次相见,宛如一场萍水相逢。她只觉得岸上青衫少年郎,衣衫洁净,气质风雅,他置身于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红烛镇,就像浑浊水面漂过一片春叶。

终南腰间悬有一枚龙泉剑宗铸造的关牒剑符,因为是恩师赠送的礼物,又瞧着心生喜悦,就一直作为饰物随身携带了。

当年她曾经偷偷游历旧北岳山头,不算是那种正儿八经的下山历练,更像是散心,游山玩水。反正与师门离得近,又在京畿之地,然后她在一条山路上,偶然撞见一个满身泥泞的撑伞小姑娘和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

她们一起走了段路程,那个一直没说姓名的马尾辫女子,教给终南一篇晦涩难懂的火法道诀。终南始终不敢修行,毕竟长春宫是以水法和雷法作为立身之本的仙家门派,也不敢与师尊隐瞒此事。宋馀听到那篇道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弟子在跻身龙门境后再去钻研这篇无根脚的火法道诀。

湖对面的山头上空,晴天碧色却隐约有雷鸣震动,是林守一即将出关的成道迹象。

片刻之后,一位襦衫男子走出洞府,每次呼吸之间,林守一的面门七窍,便有丝丝缕缕的细微金色雷电如龙蛇垂挂山壁。

宋馀和弟子终南,包括袁化境在内五人,立即御风去往对岸。

宋馀掐诀行礼,微笑道:“林道友,可喜可贺。”

林守一与这位长春宫太上长老作揖还礼。

林守一与宋馀,双方第一次见面,是多年前在那红烛镇,一人在画舫,一人在岸。宋馀虽然年长,又在山上身居高位,不过她言语风趣,并不古板。她当年一眼就看出林守一是个极好的修道坯子,还曾与少年半开玩笑,故意将自己说成那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并提及“五雷正法”一语,反正就是以“不够素淡”的言语,很是炫耀了一番仙师风采。

当初林守一在棋墩山,得到一部《云上琅琅书》,初涉雷法。这本道书内容又写得佶屈聱牙,那会儿才离乡没多远的少年,还不理解“五雷正法”四个字的真正分量。

水榭这边,被两个神出鬼没的外人给鸠占鹊巢了。

陈平安斜靠柱子,双手插袖,一脚脚尖点地,笑呵呵道:“真要说起来,还要归功于你送出的那本秘籍”

魏檗意态慵懒,坐在美人靠那边,双手扶住栏杆,跷起二郎腿,笑道:“我可不敢贪这份功。”

当年在棋墩山,一个自称一手剑术泼水不进的剑客,带着那些少男少女一起“坐地分赃”。

当时的场景,用红袄小姑娘的话说,就是连林守一都跑得飞快。结果林守一是第一个挑选宝物的,一路上话最少心思最重的清秀少年,一眼相中了那部用金色丝线捆系的《云上琅琅书》。而林守一在书院求学时,曾经跟随一位大隋王朝的夫子,专门去往大隋北岳地界观看雷云,在一座名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修行数月之久。那位夫子还赠他一只专门用来搜集雷电的雷鸣鼓腹瓶。

陈平安早年有次返回家乡,与马尾辫少女一起登山,因为想起林守一是他们当中第一个修行的人,又是修行雷法,所以陈平安就与阮秀请教过关于雷法修行的注意事项,她就说了一些“道听途说”而来的东西。事后陈平安就一一记录在册,再送给林守一。陈平安都不奢望查漏补缺,就只是想着林守一能不能多些灵感。

再后来,白帝城郑居中秘密造访槐黄县,找到偷偷栖居在某个目盲道士心宅内神魂中的那位斩龙之人,再收顾璨为徒。其间郑居中用一部由他亲自补齐的《云上琅琅书》,从林守一那边换取一物,是陈平安得自目盲道士贾晟,再转赠给林守一的那幅“祖传”搜山图。

原来这部《云上琅琅书》正是出自中土白帝城。郑居中曾经问道龙虎山,而郑居中只要与人切磋道法,一般来说,对方就别想藏私了。果然,郑居中很快就撰写了这部《云上琅琅书》。关键是龙虎山那边与白帝城“借阅”此书过后,天师府诸位黄紫贵人都是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明知对方是借鉴、偷学了自家五雷正法,一部道书,字里行间,哪里都觉得不对劲,处处都与天师府秘传雷法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好像真要计较起来,又很有郑居中自己的道理,甚至天师府这边可以反过来借鉴一番。

林守一手上那部本是残篇,只有上卷,只适宜下五境修士修行雷法,郑居中帮忙补上了适宜中五境和上五境修行的中下两卷。最后崔东山又写满了自己的注解心得,这就使得林守一的修行,不但势如破竹,极为神速,而且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关隘、瓶颈。

陈平安问道:“山崖书院那位老夫子的大道根脚”

魏檗点头笑道:“就像你猜的那样,正是大骊京城那个老车夫的分身,差点跟你练手的那位神道老前辈,他显然早就相中了林守一的修道资质。”

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林守一、马苦玄、谢灵这几个,他们跟陈平安、刘羡阳和顾璨还不太一样,都是异于常人的顺风顺水,从踏足修行道路,直到跻身上五境,几乎就没有遇到什么关隘,更别谈什么凶险的斗法厮杀了,就两个字:命好。

陈平安又问道:“你听说过《上上玄玄集》吗也是一部品秩很高的雷法秘籍。”

魏檗迅速回忆一番,摇摇头:“前所未闻。”

有篇游仙诗的末尾,是一句“唯愿先生频一顾,更玄玄外问玄玄”。而遗留在宝瓶洲的《云上琅琅书》,一路辗转,落入林守一之手。其实北俱芦洲犹有一部《上上玄玄集》,最终归属于浮萍剑湖的隋景澄。

上次林守一跟董水井一起参加落魄山典礼,陈平安还与林守一说起一桩秘事,提醒林守一有机会可以游历北俱芦洲,拜访凌霄派趴地峰和浮萍剑湖两地,因为隋景澄恰好也有三卷道书,亦是雷法,名为《上上玄玄集》。如果真有山上缘法,林守一和隋景澄可以交换道书,这在山上并不罕见,甚至有些关系好的宗门,都会互相赠送、交换各自珍贵道书的摹本,充实家底,宗门越大,此举就越是频繁。

配合那部《上上玄玄集》,隋景澄还有三支看似“雷同”的金钗。每当金钗相互敲击时,就会激荡起一圈圈光晕涟漪,其中蕴藉着极其细微的雷法真意。三支金钗分别刻有四字铭文:灵素清微,文卿神霄,太霞役鬼。

这部雷法道书同样分三册,与《云上琅琅书》不同的地方,在于其第一册只是阐述大道宗旨,练气士光有这册秘籍,几乎毫无用处。就像道祖所传五千言,数座天下人人皆知,人人可读,但是万年以来,又有几个山下的市井凡俗,能够单凭此篇道书就走上修行之路而隋景澄却硬生生靠着反复阅读第一册,仅凭自己的瞎琢磨,就读成了一个二境瓶颈的练气士,也难怪浮萍剑湖的大师兄荣畅,会觉得时隔多年重归宗门的师妹隋景澄,简直就是一个让他望尘莫及的天纵奇才。

当年陈平安就总觉得隋景澄的这部道书,好像原本就在等着林守一。所以等到郑大风这次返回落魄山,与陈平安揭开那个谜底,谜底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修行之人,道心坚韧,抱朴守一。得道之士,自成天地,内景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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