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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又一年春(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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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又一年春

陈平安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才让崔东山和石柔寄居的那副阳神身外身进屋子。

崔东山依旧是以那把金色飞剑画了一个大圈,陈平安忍不住询问这是什么术法神通,崔东山笑言是上古神人的手段,画地为牢,既可当作庇护之所,也能囚禁他人,进不去出不来,所以有“雷池”的说法,后世以此改良、演化而成的仙家术法,多达数十种,大多偏离正道,不值一提。

落座后,提及石柔,崔东山说得眉飞色舞,很是称赞了石柔的根骨一大通,说这“开山”一事,除了耗费两袋金精铜钱之外,还算顺风顺水,这副从飞升境大修士身上剥离出来的琉璃金身,竟然真给石柔阴魂以大毅力、大福缘,成功变成了寄放魂魄的一座洞天福地。如今杜懋皮囊和石柔魂魄两者之间,虽然还有些相互排斥,可之后不过是些消耗光阴和银子的水磨功夫,已经没有大碍。

崔东山说过了天大的好消息后,就开始挑瑕疵道:“开了门,反客为主,不过是第一道关隘。石柔在根骨一事上,得天独厚,底子好,所以她才能够占了这么大的便宜。如果早先有人识货,又肯砸钱,帮她谋划个咱们宝瓶洲第一流的五岳正神都没问题。但是她根骨好,并不意味着修行资质就上乘,作为一个存活数百年的孤魂野鬼,始终没能修出个样来,当个鬼王之类的,除了旧主人不靠谱之外,她本身修行天赋实在是算不得出彩,所以注定破不开这具琉璃金身的限制,做不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真正得一份大自在。”

陈平安取出一壶桂酿,崔东山接过后,仰头痛饮一大口,抹了抹嘴,又道:“好在进了座金山,即便是惨兮兮的小鬼搬财,每次搬得再少,几十年几百年,孜孜不倦,终究能够搬出个富甲一方的有钱人。此后她只需用笨法子啃硬骨头,没什么大的修行关隘了。这就是仙人遗蜕最令人嫉妒的地方,一路直去上五境,不用结金丹,不用养育元婴,连天魔都不用理睬,谁不羡慕”

崔东山嘿嘿一笑,道:“当然,先生心智坚韧,是不会羡慕的,学生我呢,早有珠玉在前,是不用羡慕,归根结底,我还是不如先生的。”

陈平安提醒道:“不管石柔修行如何消耗金精铜钱,我手上都会留下六枚金精铜钱,你别打这笔钱的主意。”

崔东山正色道:“有宅心仁厚的先生,做那藕福地四只蝼蚁的主人,真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要是还不知道惜福,活该天打雷劈。先生你且放心,龙虎山的五雷正法,学生还是会一些的,说不定比一些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还要更加精通,到时候先生一声令下,我就替天行道。”

陈平安摇头道:“还是希望能够跟他们四人有个善始善终吧。”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为何问都不问,六十年后,又该如何牢牢掌控石柔”

陈平安笑道:“我不问,你就不会说了做买卖和谋划之事,我比你差远了。我相信你,更相信你不会在大道之外,鬼鬼祟祟,那也太看不起你崔东山了。”

崔东山感激涕零道:“不承想在先生心目中,学生已是如此善解人意的人物,先生愿意信任学生,学生岂敢不效死”

陈平安看了眼即将以杜懋形象行走人间的枯骨艳鬼,问她道:“不后悔”

石柔笑道:“主人不知道作为阴魂所遭受的种种苦楚,春雷声,晨钟暮鼓声,还有天地之间的正气罡风,金秋肃杀之气,沙场兵戈之气,以及各方山水祠庙和城隍阁,诸多种种,皆是我们野鬼的磨难,而且很容易失去最后一点灵智,沦为只知杀戮的厉鬼……”

石柔娓娓道来,说了许多阴物存世的规矩和内幕。

陈平安听得仔细,这才稍稍减轻了那份面对“杜懋”的不适应。崔东山始终面带微笑,陪着陈平安一起竖耳聆听石柔的阐述。

石柔入住杜懋琉璃金身一事,大致上已经尘埃落定。

崔东山说明天还要再休养一天,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

屋内颇像是一场庆功宴,不过也就当局者三人,一壶桂酿而已。最后崔东山起身告辞,陈平安将他们俩送到屋门口,便关上了门。

白衣少年和白发老者一前一后走在廊道中。崔东山满脸喜庆之色,而石柔不知为何,越走越心惊胆战。到了崔东山的屋内,果不其然,他五指如钩,一把抓住“杜懋”的头颅,将石柔按在墙壁上,厉色道:“小小阴物,比蝼蚁还不如的存在,也敢在我先生面前夸夸其谈谁给你的狗胆!”

一副相当于仙人境体魄的琉璃金身,不输九境武夫的雄浑体魄,照理说被如今不过是地仙境界的崔东山这么一抓,不过是挠痒痒才对。崔东山明显用上了某种秘不示人的神通,他的五指如五股强劲罡风吹拂石柔的神魂根本,痛得她脸庞扭曲,泪流不止。

崔东山抬起另外一只手,对着石柔额头屈指一弹,如洪钟大吕响彻石柔的心扉。崔东山松开五指后,石柔瘫软在地,她靠在墙上,浑身颤抖,大汗淋漓。

崔东山一脚踩在她额头上,使得石柔的后脑勺猛然撞壁。崔东山弯下腰,俯视着她,讥笑道:“才不配德,德不配位,你两样全占了。信不信我这就将你的神魂重新拔出遗蜕,让你日日夜夜受那浩然风的洗礼、甘霖雨的沐浴;或是干脆将遗蜕当作一盏灯笼,以你神魂作为灯芯,却能够让你毫无察觉,六十年后,骤然暴毙”

崔东山脚上加重力道,石柔脑后的墙壁一点一点裂出缝隙。

崔东山眼神冰冷,厉声道:“怎么不过是裤裆里多出一只鸟,就忘乎所以了”

石柔突然神色一变,眼神漠然,哪怕遭受着巨大屈辱和痛苦,仍是抬起头,第一次与这个白衣仙师对视。

崔东山觉得有意思极了,微笑道:“你这六百年前的亡国遗种,道家某一脉旁支的死灰余烬,辛苦熬了这么些年,就积攒出这么点隐忍功夫都敢跟我比拼棋力了问道于人,以歌答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如何,被我抓住根脚了吧不然我就以那问道之人,用你这一脉中兴之祖的独门秘法,将你那一点道脉仅剩灵光,彻底抹去”

石柔满脸匪夷所思,终于流露出巨大恐慌,那是比面对死亡更大的惊惧。

她曾经在彩衣国城隍庙内的那块石碑上,轻轻哼唱过一首被陈平安误以为是彩衣国古老乡谣的诗歌。她本以为数百年前的陈年旧事,加上一切痕迹都被宝瓶洲各方势力合力销毁,早已不会有人知晓内幕,就算是偶然从杂书上看到这些诗歌残篇,也不可能准确推断出她的真实身份,可没想到,面前这位白衣仙师做到了,还一下子抓住了她这个头小小女鬼的真正死穴。

崔东山伸出双指,那把从眉心掠出的金色飞剑,绕指飞旋,最后画出一道早已失传的金色符箓,就像是在崔东山的指尖绽放出的一朵气象庄严的金色莲。

石柔想要开口求饶,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的手指,不断靠近她的眉心处。

石柔闭上眼睛,嘴唇微动,以心声默默吟唱那首当年所在道脉旁支的开篇歌。过了一会儿,束手待毙的石柔缓缓睁开眼睛,发现那人已经收手,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打量着她。

崔东山直起腰,鞋底在“杜懋”脸上蹭了蹭,如同踩在泥泞里脏了鞋底,得擦一擦。他瞥了眼劫后余生的石柔,道:“下不为例。”

石柔轻轻点头。

崔东山刚走出去几步,又猛然间转过身,一脚重重踹在石柔脑袋上,使得她的大半颗脑袋都陷入墙壁当中,气呼呼道:“不杀之恩,都不晓得跟我道声谢”

石柔将脑袋从墙壁中拔出来,默默跪地向崔东山磕了三个头。

崔东山坐在桌旁,没好气道:“我不会陪着先生一路走下去,在我离开后,记得别浪费了这副最能抗揍的身躯。要是因为你没有竭尽全力,让我家先生受了伤,无论轻重,我都会将你那点道种灵光从你神魂深处摘出来,再拿去种植在一个僧人身上。”

石柔缓缓抬起头,满脸悲苦,看着这个貌若神人却心思缜密且歹毒的仙师,喃喃道:“世间怎么会有你这么可怕的人”

崔东山嗤笑道:“这可不是先生教的,是我自学成才。”

石柔站起身,只敢靠墙而站。

崔东山一拍桌子,厉声骂道:“还不滚去自己屋子,杵在这里作死啊信不信我将你裤裆里那玩意儿剁下来,再让你吃下去”

悲愤欲绝的石柔低着头,快步离开这座好似人间炼狱的屋子。

崔东山翻开桌上那些青鸾国文人撰写的书籍,越看越火大,重重合上书本,骂骂咧咧道:“狗屁的‘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看这些玩意儿,老子像是脸上给人抹了一大把屎,还他娘是拉稀的屎。”

崔东山睡不着觉,百无聊赖,就悄然离开客栈,去县城晃荡。无意间见着了一个穷酸下五境野修,正在用不入流的小鬼偷钱术,驾驭十几只鬼灵精怪的小家伙,去偷一户市井人家的钱财。小家伙们仿佛蚂蚁搬家,三三两两合力搬着铜钱和碎银子,而修士则蹲在墙根下,掂量着两三块最值钱的碎银子,笑得合不拢嘴。

积少成多,不嫌少。

一转头,看到一个蹲在自己身边的白衣少年,野修吓得一哆嗦。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这也下得去手怎么不偷大户人家的金银”

野修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道:“实在是那些个大户人家的门神,太不好对付,白白给它们打杀了我辛苦养育出来的搬财小鬼,赔本买卖啊。”

崔东山点点头,道:“倒也是。”

野修眼珠子急转,将眼前古怪少年杀人灭口为了几两银子,至于吗再说天晓得是谁打杀谁

崔东山伸出双指,拈起一只拇指高的偷钱小鬼,然后放在手心,双手合十,胡乱揉捏一番,看得那道行微末的山泽野修一阵眼皮乱颤。得嘞,算是阵亡了麾下一员大将喽。他养出来的这些个偷钱小鬼,品秩极低,不然也不至于连殷实人家的门神那一关都过不去,哪里经得起给人这么搓圆捏扁的。

在野修心疼不已之际,崔东山摊开手,那个龇牙咧嘴的偷钱小鬼,身上好似多穿了件红衣裳。崔东山将它丢在地上,命令道:“去,到富裕人家偷块金子回来。”

小家伙双手握拳,鼓着腮帮奔跑远去,很卖力。过了约莫一炷香工夫,它还真扛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金子回来。

那野修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后,赶紧抱拳道:“仙师神通广大,让人大开眼界。”

崔东山站起身,一闪而逝,留下一个兴奋不已的山泽野修。

去了趟县城文武两庙,崔东山受不了他们的毕恭毕敬,胡扯几句,很快就离开了。

实在无聊得紧,崔东山又以画龙点睛之法,让一户人家的两尊彩绘门神,能够凝聚金身雏形,虽然距离真正的神祇还有十万八千里,但能够吓唬些最没用的阴物,遮挡煞气。又去这座县城家底第二富裕的富豪家中,将他们家屋檐上的脊兽给一个个掰断了随手丢掉。

漫无目的,随心所欲。一位地仙,无聊到这个份上,也只有崔东山一个了。

陈平安在崔东山带着石柔离开后,练习了一会儿天地桩,之后走出屋子,轻轻敲响隔壁房门,气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裴钱正挑灯翻看一本刚拿到手没多久的游侠演义小说,听到陈平安敲门后,赶紧吹灭油灯,飞扑床榻,假装刚刚被吵醒,沙哑着嗓子问道:“睡了啊。师父怎么还没有睡觉需要我开门吗”

陈平安笑了笑,没计较这点小谎言,提醒道:“不用开门。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别伤了眼睛。明天我们不用赶路,你可以白天再看。”陈平安转身要走,想起一事,又在门口说道:“在我离开后,你别拿着油灯,躲在被子里看书。”

屋内裴钱张大嘴巴,师父真是有点厉害啊,这都猜得到她只得答应道:“知道了。”

等陈平安离开后,虽然还是惦念着那本小说上的江湖恩怨和刀光剑影,可裴钱还是忍住了诱惑,开始睡觉,只是始终没什么睡意,睁大了眼睛,过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崔东山在陈平安屋内,教陈平安下棋,依旧在翻来覆去纠缠那个小尖。

先是卢白象旁观,一看就入了神,乘隙快步离开,喊了隋右边一起过来看棋,说是妙不可言。隋右边曾经在棋盘上被卢白象以小尖开局,杀得丢盔弃甲,她偏不信邪,接连三盘任由卢白象以此定式,结果先手尽失,输得一塌糊涂,以至她破例下了一系列无理手,仍是扳不回局面,所以一听卢白象说陈平安与崔东山纠缠小尖,隋右边便生出一些兴致,跟着过来看看。

很快,朱敛也来凑热闹,最后走进屋子的是魏羡。

只是隋右边很快就没了看棋的心思,实在是陈平安的下棋天赋太过平平,崔东山教得再出神入化,摊上陈平安这么个不开窍的,难免让已经在围棋上登堂入室的隋右边感到着急且无聊,于是就默默离开了。

在这期间,隋右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站在崔东山身后的老者,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感觉是个比朱敛还令人恶心的……老娘娘腔你一个老爷们,不敢与人对视,还喜欢抿着嘴唇,以兰指拈着衣角,这算怎么回事

朱敛和魏羡在隋右边离开后,也相继走出屋子。

老龙城那场厮杀,战场被割裂得厉害,所以画卷四人并没有见过桐叶宗杜懋,至于一直待在黄纸符箓当中的枯骨艳鬼石柔,更是不曾见过,所以当杜懋这副仙人遗蜕现身后,隋右边他们只当是崔东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拎出来的外人。

这天午饭之后,崔东山就开始闭门不出。

第二天清晨时分,陈平安一行开始继续赶路,去往青鸾国京城。

本来随行队伍中有那头黄色地牛在,十分扎眼,可是当崔东山骑上它之后,却莫名地没有违和感。看到这一幕画面的路人,都只是猜测这个年纪轻轻就有几分名士风流的俊俏少年郎,应该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带着扈从们远游江湖。

有崔东山在,这一路走得就比较随意随性了。

画卷四人也各自嚼出些滋味来。若说陈平安遇上张山峰和徐远霞那两个朋友,整个人的状态是活泼向上、再无老气的,那么与这名弟子他乡重逢,则是有分寸的悠然。看他们先生学生两者之间的相处,虽说不太符合世俗常态,可陈平安肩头终究像是少了些担子。而且陈平安作为先生,学棋之余,还会跟这名弟子讨教法家学问。一路上都是崔东山抢着掏腰包,绝不让自家先生破费一枚铜钱。

听着崔东山与陈平安的闲聊,画卷四人也有不少收获,对这座浩然天下的认知,越发清晰和广泛。

比如卢白象知道了在这座无奇不有的天地间,除了修士证道和武夫武道,其实还有那醇儒治学,真正在学问和修心上下苦功夫。也有诸子百家的不少练气士,被视为真人修道,重视道统学脉而轻视修为实力。

隋右边见识到了崔东山如何把堪称光怪陆离的仙家术法,与日常生活点滴契合。

朱敛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又跟崔东山讨教了两次。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想确定这个家伙到底拥有多少件仙家法宝。

魏羡依旧是最沉默寡言的那个,也就跟裴钱最聊得来,一大一小,整天没大没小的。

崔东山仍是像先前离开大隋京城后,两人结伴游历那样,偶尔会消失一段时间,陈平安也从不过问。

“老者”石柔总算抖掉一些脂粉气,走路不再似女子般扭动腰肢,没了自然而然的秋波流转,也不会不自觉地跷起兰指,终于像个正儿八经的白发老人了。可石柔仍然是这支队伍里最不讨喜的那个,江湖地位恐怕连黄色地牛都不如。

裴钱练习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比较勤快。比起六步走桩,她更喜欢用陈平安帮她做的竹刀竹剑,练习女冠黄庭传授给她的这套刀法剑术,反正都是架子,还威风,不用吃开筋拔骨的苦头。只是有一次盘腿坐在牛背上的崔东山,阴阳怪气地将她的背剑术说得体无完肤,还捧腹大笑,以致直接从牛背上跌落在地,把裴钱给打击得消沉了好几天,每天只敢练习走桩。

一行人到了距离青鸾国京师最近的一座郡城。

不知崔东山怎么找到的,众人在一个闹中取静的仙家客栈落脚。

陈平安确实没什么下棋天赋,但他没有就此丢弃一边,也没有钻牛角尖死啃而耽误拳法剑术,而是每天拿出差不多一个时辰跟崔东山学棋。

到了这个名为百苑的仙家客栈,据说掌柜是位中年男子面容的观海境修士,掌柜没有在陈平安他们跟前露面。客栈占地颇大,而且种了许多奇异草,沁人心脾。由于佛道之辩马上就要在不远处的京城召开,这家客栈所剩房间不多,裴钱再次跟隋右边睡一间,卢白象和朱敛、魏羡三人挤一间,崔东山和石柔一间,陈平安是唯一独占一间屋子的。

住在这里很烧钱,只是物有所值,有了许多千金难买的实惠,比如一些佛道之辩的山上内幕趣闻,客栈伙计每天都会以类似官府邸报的形式,赠予客人。除此之外,每间屋子,都有几样讨巧的小灵器。虽说顶着仙家灵器的头衔,其实多是用零零碎碎的边角料打造而成,总计价值两三枚雪钱,可以任由客人带走。

这让裴钱乐开了怀,她跟隋右边说了好话,得了她们这间屋子的小物件,又跑去老魏、小白那边,请他们嗑瓜子吃瓜果,磨磨蹭蹭,死活不愿离开屋子,最后还是朱敛嫌烦,让裴钱拿了那三件小东西赶紧消失,最后加上陈平安屋子里的四件,裴钱一下子就多出十件末等灵器。裴钱“一夜暴富”,那只多宝盒已经“住不下”这么多灵器,只好暂放在陈平安的咫尺物当中。

仙师下榻之地,必然静谧深远,而且打点好官府关系后,可以打造藏风聚水的阵法,灵气充沛远胜市井坊间。

客栈大门这边张贴的两尊彩绘门神,是实实在在的符箓门神,一旦有邪祟靠近,就可以走出身披金甲的神人力士,执搏挫锐,噬食鬼魅。

除此之外,每天桌上还会有一小碟仙家蔬果,是百苑一位农家修士的拿手好戏,也是这家开在山下的山上客栈的金字招牌。

裴钱在抄书的时候,几次搁笔休息,扭动手腕,都看到陈平安对着那碟枣子、香梨发呆。她有些想不明白,只觉得师父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等抄完书,她发现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转头望向了窗外。裴钱有些担心,开玩笑道:“师父,怎么啦想师娘啦”

陈平安回过神,微笑道:“想要再抄五百字”

裴钱苦着脸。陈平安站起身,拍了拍裴钱的脑袋,开始绕着桌子练习六步走桩。

裴钱越发奇怪,如今陈平安多是练习三桩合一的天地桩,已经不太单纯练习这个最入门最简单的拳桩了,今天是怎么了

裴钱收拾了纸笔,趴在桌上,随口问道:“师父,你从小就不怕鬼怪吗”

陈平安一边缓缓走桩,一边回答:“跟你不太一样,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怕,反而希望世间真的有鬼怪,经常一个人去家乡小镇外面的神仙坟。稍大一些,就要跟人去大山里砍柴烧炭,或是一个人去寻找适合烧瓷的土壤,都没怕过。”

裴钱“哇”了一声,赞道:“师父真是天赋异禀啊。”

陈平安一笑置之,没有解释其中缘由。

这天正午时分,客栈伙计又送来一份仙家邸报,内容五八门,上面记载的一事,最让陈平安感兴趣,在跟崔东山学完棋后,询问了他的见解。

青鸾国大都督韦谅在带兵北上途中,路过一座州城,因为一件小事,揪出了两个渎职官员,一个武将贪赃枉法,受贿十数万两白银,一个文官只是舞文弄墨出了岔子,结果韦谅对前者只是贬谪了事,对后者竟是先斩后奏,直接杀了。

崔东山没有怎么思考,脱口而出道:“这就是法家的行事风格,对于后者,常人往往认为其罪责轻于前者,法家却偏偏要罪加一等。”说完,崔东山笑问道:“先生想得通其中关节所在”

陈平安深思之后,感叹道:“真是厉害。”

崔东山随口道:“三教之外的诸子百家,能够屹立千年不倒,传承至今的,都有其立身之本和独到之处。所以有个家伙早就说了:‘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俗人喜好前半句,修道之人却觉得妙在后半句。说到底,三教百家学问,不管哪一门,恐怕修士穷其一生,都不敢说走到了学问的尽头。就看怎么取舍了。取了,又有几分学问真正变成自身本事舍掉的,又是否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陈平安点点头。

崔东山抓起一个香梨啃咬起来,含糊不清道:“只不过学问是学问,为人是为人,有些关系,却无绝对,所以这才有了世事复杂嘛。一个人如何活,跟读了哪些书,读了书有无用处都一样,是自己的缘法因果。世上笨蛋实在太多,不知道读书的首要之事,是让我们更多地认识这个世道,白瞎了三教百家圣贤们的苦口婆心。圣人传授学问,一本本经籍,就像一盏盏悬挂于夜间的灯笼,道路有不同,灯笼也有明暗大小。”

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

崔东山本就是没话找话,就转移了话题,说了些关于小宝瓶的光辉事迹。

去年末,李槐这个小二愣子跟同窗起了争执,一本书院刚刚分发的书籍,被同窗占为己有,李槐又拿不出证据证明是自己的。李宝瓶刚好路过,拿过那本书,对李槐两人说,反正说不明白,撕成两半好了,一人一半。李槐急了眼,另外那个孩子则高高兴兴答应下来,于是李宝瓶就将书本丢给了李槐,狠狠揍了那个孩子一顿。一直在远处袖手旁观的一位老夫子,哈哈大笑。那个挨揍的孩子哭着去向老夫子喊冤告状,结果又挨了老夫子一顿板子。

陈平安听完后,开怀而笑。

裴钱在一旁听着,叹气道:“那个偷书的家伙也太笨了吧唉,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么(没)得办法。”

陈平安一记栗暴砸过去,道:“不是笨不笨的事情,是偷书就不对,偷了书聪明得不露马脚,更不对。”

裴钱委屈道:“我没说偷书就对啊。”

崔东山笑道:“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也不少。这些货色,儒家学问是教不了的。”

裴钱深以为然,点头道:“你们刚才聊的法家就挺好,对付坏人,感觉很管用。”说到这里,裴钱立即住嘴,生怕陈平安生气。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这么想是没错的,但是还需要看更多的书才行,不要觉得这会儿就已经得出正确答案了。”

裴钱想了想,道:“那还是儒家更好吧”

她现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经够累的了,再多出一本法家书籍来,不是找罪受吗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赞道:“不愧是朱敛所说的铁骨铮铮。”

裴钱假装没听见。

崔东山笑问道:“裴钱,你跟魏羡关系不错”

裴钱心生警惕,笑眯眯道:“关系一般哩。”

崔东山“哎哟”一声,接着夸:“见风使舵,很是灵气嘛。”

裴钱翻了个白眼,这个姓崔的到了师父这边,马屁一个接一个,到了她这里,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好话,真是讨厌。

等她哪天练成了绝世剑术和刀法,若是这个姓崔的惹恼了师父,她作为开山大弟子,就要像那游侠演义小说上的,清理门户!

崔东山好像裴钱肚子里的蛔虫,笑呵呵道:“怎么就凭你那拙劣的剑术刀法,也想要在将来哪天,找机会跟我掰掰腕子”

裴钱一脸茫然,问道:“你在说啥呢”

崔东山从小碟子里边捡起一颗枣子,轻轻砸在裴钱额头上,笑骂道:“小样儿,跟我斗”

裴钱伸手接住坠落的枣子,几次假装要丢回去,崔东山都笑着纹丝不动。裴钱想着自己应该是砸不中这家伙的,万一真得逞了,估计最后还是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干脆就将枣子塞进嘴里,狠狠瞪他。

崔东山蓦然惊慌,嘴里嚷嚷道:“不好了,这枣子是百苑枣树精魅的子孙,知道我们练气士不怕它缠身,但是对于你裴钱这么个小不点,那家伙肯定觉得你是软柿子可以欺负,所以你睡觉前一定要小心关好房门窗户,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树枝爬进屋子,实在太吓人了……”言语之间,崔东山还故意扭转胳膊,绘声绘色,模仿一头树木精魅如何潜入室害人。

裴钱吓得立即拿出那张心爱的符箓,重重贴在额头,然后双臂抱胸。

崔东山哀叹一声,又嚷道:“不行啊,你这张符箓是宝塔镇妖符,草木成精,不吃这一套的。”

裴钱又拿出那张陈平安后来赠予她的阳气挑灯符,贴在额头上。

崔东山以拳击掌,忧心忡忡道:“别啊,这张符箓是引路符,又不能抵御鬼魅精怪,说不定反而会吸引其他树魅的注意,觉得你是在挑衅它们呢。到时候草精怪,跟着枣树精魅,浩浩荡荡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你床边啊,床底啊,全是。”

裴钱抿着嘴皱着黑炭小脸,眼眶里开始有泪珠打转了。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笑骂道:“少吓唬裴钱。”

崔东山“哦”了一声,然后一手捧腹,一手指着恍然大悟的裴钱,大笑道:“哈哈,小笨蛋一个!”

裴钱恼羞成怒,就要去隔壁房间取出那根行山杖,跟他拼了!

崔东山见机不妙,赶紧脚底抹油跑路了。

裴钱在崔东山溜掉后,朝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道:“师父,刚才我是假装害怕哩。就算没有这两张符箓,我晚上睡觉前都会背诵圣贤书籍的,一定可以万邪不侵,鬼魅不近,对吧”

陈平安看着脑门上还贴着两张符箓的小家伙,忍着笑,点头道:“可能是吧。”

裴钱有些慌张,问道:“只是‘可能’”

陈平安笑道:“这里是仙家客栈,哪有敢祸害客人的精魅。”

裴钱可怜兮兮道:“万一呢”

陈平安愣了愣,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放心吧,我不就在你隔壁吗,怕什么”

裴钱眼睛一亮,赶紧摘了符箓放入袖中,跑去窗口那边踮起脚尖,对着园念念有词,无非是些“我师父可是陈平安,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之类的天真言语。

客栈别处,隋右边主动找到了崔东山,问道:“你是不是有养出本命飞剑的秘法”

崔东山笑着不说话。

隋右边径直问道:“你要我付出什么”

崔东山坐在桌旁,看着站在门口的负剑女子,微笑道:“很简单,不忘本。”

隋右边皱眉道:“怎么说”

崔东山一脸嫌弃,挥手赶人,道:“这都想不明白,还敢奢望以纯粹武夫之身,早早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坯子”

隋右边脸如冰霜,转身离去。

崔东山不以为意,想了想,去了魏羡住处。朱敛正在逛百苑,恰好不在屋内,屋门未闩,崔东山直接推开门。

魏羡正在看一些沿途购买的地方县志、稗官野史,看见崔东山,便放下书本,问道:“有事”

崔东山大袖飘摇,跨过门槛后,屋门自行关上。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握拳,沉声道:“你魏羡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四人当中,你是最大的臭棋篓子,却也是无意中最近棋理之人,终有一天,你的拳头要砸在我家先生要害处,不如我今天先将你打死了事。”

魏羡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崔东山一挥袖子,一幅画卷落在魏羡身边的桌上,还有三枚金精铜钱。

崔东山大步向前,一手负后,一手握拳,道:“错杀便错杀了,我要杀得你境界跌到不能再跌,等到我家先生伤势痊愈,再顺势破开五境瓶颈,你到时候再想出手,已经做不到了。”

魏羡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我跌境损失更大,还是你丢了师徒名分更惨重。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这幅画卷是你崔东山的障眼法陈平安是什么人,想必你我心知肚明。”

崔东山略微有些惊讶,放缓脚步,道:“之前倒是小觑了你这位南苑国的开国皇帝。咱俩同样心知肚明,你魏羡就是那个真正的隐患,可你为何迟迟不肯动手说吧,我很是好奇。是因为……裴钱”

魏羡面无表情,闷不吭声。

崔东山笑着坐下,继续道:“我借着与先生下棋后帮他复盘的机会,对藕福地的事情,事无巨细,我都询问过了。其中关于你们画卷四人的来历背景,只要是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没有注意到的蛛丝马迹,我也会留心。”崔东山指了指桌上一本不入流的野史,道:“比如根据后世南苑国野史记载,他们那位铁血手腕的开国皇帝,最宠溺年幼早夭的小公主,为了复活她,派遣所有宫廷方士,出去寻访仙人。那么在你魏羡眼中,裴钱与你女儿,是不是有几分相似是不是杀了陈平安,你就能让女儿在藕福地复活,或是干脆让你的女儿依附裴钱之身,在这座浩然天下父女重逢嗯,兴许你魏羡还是会死,可毕竟她能够多活一世,至于是不是在那故国故乡的南苑国,无所谓了,反正亲人早已是枯骨,在浩然天下说不定成就更大,所以你魏羡选择默默等待,希冀着为她铺更多路,积攒更多家底,避免再度夭折的结局所以陈平安必杀,但是他身上的诸多宝贝,你也要,好留给新的裴钱,作为她以后的修行家底”

魏羡桌下一手握拳。

崔东山啧啧道:“我家先生说得好,那位老前辈真是道法通天,算无遗策。他给陈平安,给裴钱,给你魏羡,都留有各自的选择余地,在某些规矩内谋划大道。”

魏羡由衷赞叹道:“我虽然不懂棋,可是崔先生的棋术确实高明。”然后又问道:“可我要是在陈平安面前打死不承认,崔先生又能怎么办”

崔东山爽朗大笑,道:“你魏羡真以为自己了解陈平安不说我用一些独门秘法拘押你的魂魄,要你口吐真言,我敢确定,只要我原原本本与陈平安说过了这些推断,你魏羡的下场应该是……我以飞剑画圈,遮蔽天地,然后他陈平安就以当下的修为境界,打得你魏羡连死三次。最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你魏羡此生都注定见不着你最想见的人了。”这应该是崔东山在画卷四人面前,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

魏羡松开桌底下的拳头,坦然道:“确实如此。”

崔东山驾驭那把飞剑用金光画圈之后,拿出那幅走马图,摊开,截取了其中一段光阴流水,笑道:“咱们和气生财,不用打打杀杀。你魏羡心性不错,只是输在了眼界窄。来来来,告诉你这个土老帽,我之前在骊珠洞天,是怎么以一大堆破破烂烂的本命碎瓷片,精心拼凑出一个活蹦乱跳的活人的。好好瞪大你的狗眼,仔细看好,除了你们藕福地的那位臭牛鼻子天老爷,我崔东山一样有机会让你得偿所愿。我不敢保证肯定成,可机会之大,总大过你这位开国皇帝在我眼皮子底下,兵行险着。”

半炷香过后,魏羡站起身,低头抱拳而无言语。

崔东山收起光阴画卷走马图后,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魏羡抬起头,依旧抱拳,问道:“先生就是大骊国师,绣虎崔瀺吧”

崔东山一挑眉头,赞道:“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见微知著,比卢白象聪明不少。”

魏羡眼神炙热,恳求道:“国师大人,能否告知在下,具体是如何以大骊一隅之地,吞并一洲半壁江山”

崔东山笑容玩味,反问道:“你凭什么跟我提这种要求”

魏羡坐回桌旁,胸有成竹道:“就凭国师大人愿意在这屋子,与我魏羡一个必输之人,浪费这么多口水。我身上总有国师认为值钱的东西,今天没有,以后也会有。”

崔东山点点头,感慨道:“老魏啊,你很上道啊,跟你聊天,心不太累。”

魏羡犹豫片刻,正要说话,崔东山摆摆手,阻止道:“你想说的,我知道,这才是你活下来的关键。裴钱作为我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你要是真狠下心,对她意图不轨,只要你露出蛛丝马迹,就会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我杀你,是陈平安。”崔东山眼神深沉,沉吟道:“你在等一个机会,而陈平安则在等你出手。有可能是这样,有可能不是这样,但是是这样的可能性比较大。”

魏羡摇头道:“此事我不信。”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道:“那是你还不知道,陈平安跟哪些人在心境上拔过河,较过劲,所以说你魏羡眼界窄嘛。”

魏羡问道:“国师又想要什么”

崔东山叹了口气,道:“不好说,等等看。记住,以后别喊我国师,如今我跟自己是半个仇家。”崔东山站起身,一挥袖子,地上出现了一幅宝瓶洲形势图,是大骊宋氏吃掉卢氏王朝之前的那幅图。崔东山走到一洲最北端的地图方位上,意气风发,朗声笑道:“闲来无事,就与你说说我当年的丰功伟业,是如何一路南下,未来又将如何把一洲版图变作一国江山!”

裴钱离开屋子后,陈平安独自一人闭目养神,似乎有些疲惫。

他睁开眼,站起身,走到窗边,又一年春将尽。

陈平安趴在窗口上,笑望向窗外。

云霞山一座新开辟出来的仙家府邸,是仙子蔡金简如今的修道居所。

府邸邻近山崖,视野开阔,可以远眺。她屏退那些修道资质尚可的婢女,独自一人,盘腿坐在蒲团上,手持一幅从不示人的画卷。

蔡金简之所以如今在云霞山名声大噪,甚至在宝瓶洲诸多仙家门派当中,成为有资格与地仙前辈平起平坐的年轻翘楚,除了因为她从骊珠洞天归来后,境界暴涨之外,还因为她身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事,比如她与老龙城苻南华的莫逆关系。

蔡金简经历过一番大起大落,尤其是那场连祖师都不曾告知的生死劫难之后,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都获得了脱胎换骨的提升,让人感到惊艳。

蔡金简在前些年经常会下山远游,这两年则经常闭关。此时她打开手中画卷,上面是一位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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