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过桥登山(1/2)
第88章过桥登山
雨后的破庙里边,篝火带来一些暖意。
陈平安膝盖上盘腿坐着莲小人,小家伙悄悄指了指裴钱的眼睛。
陈平安心中了然,让裴钱跟他出去一趟,小家伙没入土地,帮着陈平安去巡视小庙四方。
先前裴钱在破庙内的异象,陈平安虽未亲见,但是大战落幕后,裴钱袖子上全是鲜血,满身泥泞,说是先前眼睛疼,在地上打滚了很久。莲小人当时手脚乱舞,给陈平安大致解释了过程。
一大一小走出破庙,陈平安走出一段距离后,转身停步,蹲下身凝视着裴钱的那双眼眸:“你的眼睛怎么就突然流血了”
裴钱心有余悸,脸色惨白,委屈得眼眶里都是泪水,摇头哽咽道:“不知道啊,突然就疼得死去活来了,好像有东西要炸开,跟有钱人家过年时候那爆竹似的。对了,咱们到了家乡,过年的时候能放爆竹不可喜庆了,我一直想要亲手试试看哩。”
陈平安哭笑不得,轻声道:“当初离开家乡,有人让我五年之内都不要返回龙泉郡,不过过年的时候,放爆竹没什么难的。咱们说正事,是不是当初把咱俩丢出藕福地的老道人,在你眼睛里动了手脚他有跟你说了什么话吗”
裴钱想了想,道:“在老魏他家里,就是南苑国京城,不是有一口水井吗我看了一会儿水井底下,又看了一会儿头顶的大太阳,烦着呢,然后我就在那儿见到了一个个子很高的老家伙,身上穿着道袍,他说要往我眼睛里放点小东西。我一开始当然不答应啊,可老道人说值钱得很,我想了一会儿,就答应了……”
裴钱哎哟一声,赶紧歪着脑袋。
原来是陈平安扯住了她的耳朵,教训道:“钻钱眼里,连命都不要了”
裴钱嚷嚷着疼疼疼,眼睛疼,陈平安这才松手。
陈平安若有所思,钟魁就一直说裴钱的眼睛好看,应该是看出了些端倪,只是没有明说。
其实钟魁私底下说了句谶语:日出东海,万里熔金。月落西山时,啾啾夜猿起。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总不能真是将藕福地的日月,放进了裴钱眼睛里吧”
至少裴钱能够看得出地底下的莲小人,还能够看破太平山祖师爷那一手隔绝天地的方丈神通。
经过“太平山年轻道士”赠送祖师堂玉牌一事,陈平安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不过那位自称认识文圣的东海观道观老道人,是天底下最早听说过“顺序”学说的人,想来即便真要算计他陈平安,自己暂时也没有破局的本事,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之所以是算计,而不是太平山祖师堂玉牌这类用心险恶的阴谋,是因为到了老道人或掌教陆沉这种层次的修行之人,早已不屑使用阴谋诡计,皆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争取处处与玄之又玄的天地大道契合。
陈平安站起身,对裴钱道:“以后给你买一把新的油纸伞。”
裴钱讶异道:“这冤枉钱做啥”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让她先回破庙里去。
等到裴钱一路跑回庙内,陈平安转过身,看到了自己一眼就能认出身份的男子——申国公高适真,因为高树毅长得跟这位国公爷有七八分相似。高适真身后站着一位管家模样的持伞老者,应该是位深藏不露的练气士,还有一位手持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对陈平安笑容谄媚。
高适真死死盯着陈平安,突然感慨道:“比想象中还要年轻很多啊。”高适真问道:“在那座边陲小镇,三皇子想要顺手牵羊,希冀着裹挟大势逼死姚家,为自己的功劳簿锦上添,才有了那桩祸事。如果换成在蜃景城,你跟我儿子高树毅相逢,就像今夜的大雨,只是两个陌生人,在某个老字号的酒楼各自喝着美酒,你们会不会成为朋友”
陈平安摇摇头。
高适真脸庞扭曲起来。
陈平安缓缓道:“我之前跟那个大皇子刘琮说过,其实我们道理都懂,就是有些时候再好再对的道理,比起自己想要拿到手里的东西来说,太轻飘飘了。高树毅这样的人,我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我,不然我会再杀他一次。”
高适真脸色阴沉,问道:“你是想惹怒我,诱使我对你出手,你好借机斩草除根,让申国公府一脉从此从大泉除名”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在身前随便一抹,道:“这就是你和高树毅的为人处世,做什么说什么,总有轨迹可寻。”
陈平安这个并无恶意的动作,让那持伞老者心弦紧绷,差点就要护在高适真身前,拄着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更是差点遁地而逃。乖乖,以雷霆手段镇杀埋河水妖,再一剑逼退书院君子,哪里是他这么个小小土地公能够掰手腕的打个喷嚏都能让他魂飞魄散了吧。那两张闻所未闻的金色符箓,真乃神仙手段也。
高适真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人,又问道:“我此次上山,是为了将阵亡边军的尸体搬下山,你不会阻拦吧”
陈平安道:“这就是我还愿意站在这里跟你说话的原因。”
高适真满脸怒容。
申国公府在大泉王朝屹立两百年,与国同龄,何曾受此奇耻大辱
老管家轻声提醒道:“老爷。”
高适真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望向那位山水神祇中胥吏之流的土地公,喝道:“有屁快放!”
白衣老翁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对陈平安低头弯腰,笑道:“陈仙师,小的我要帮着国公爷收拾尸体,可能会派遣一些山精鬼魅,担心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小心动静大了,会叨扰仙师在破庙的休息,所以赶来提前与仙师打声招呼,还希望仙师大人有大量,不与小的计较这些。”
陈平安点头道:“只管搬运。”
老翁怯生生道:“小的斗胆再多嘴一句,不知陈仙师打算如何处置那头大妖的尸体是否需要小的使唤山精鬼魅们,为仙师代劳,做些例如剥皮抽筋、汲取大妖丹室精血装入瓶瓶罐罐这类力所能及的琐碎事情”
只取了埋河水妖一颗妖丹的陈平安笑道:“那就有劳土地爷,事成之后,我会给些报酬答谢你们。”
老翁受宠若惊,连说不敢让仙师破费,差点热泪盈眶,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温良恭俭让的神仙
高适真冷哼一声,转身下山。
陈平安独自走向破庙。
埋河水妖距离结成金丹,只有一步之遥,那颗晶莹剔透的幽绿丹丸,枣核大小,不知是否因为挨了一张龙虎山五雷正法符箓的关系,妖丹内隐约有丝丝缕缕的雷电闪烁。今晚与这头埋河水妖一战,入不敷出,是板上钉钉的了,一颗尚未成熟的伪金丹丸,陈平安付出了足足三张龙爪篆纹的符纸,毁了这套钟魁亲笔画的铁骑绕城符,再加上那张陈平安自己掏腰包拿出的金色材质的龙虎山正法符箓,到现在陈平安都还在心疼。
走向破庙的时候,这位白衣飘飘、头别玉簪、腰系朱红酒葫芦的陈仙师,一直碎碎念:“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至于隋右边两次战死消耗的两枚金精铜钱,陈平安根本不愿意去想,一想到就心肝颤。
入了破庙,魏羡难得主动开口,问道:“要不要返回蜃景城,痛打落水狗如今大泉刘氏已经胆子都碎了,掀不起风浪。说不定那个书院君子还要砸锅卖铁,主动求和,央求咱们别走漏风声。”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赶紧去往天阙峰仙家渡口,到时候我以飞剑传讯,分别给大伏书院和太平山说今夜事。其余我们不用多管了。王颀的所做所为,尤其是勾结妖族一事,必须让钟魁和书院知晓。如今连太平山都如此不太平,桐叶洲实在太乱,我们早早乘坐渡船返回宝瓶洲的老龙城。”
今晚守夜一事,交由卢白象和隋右边。
受伤最重的朱敛去远处溪涧梳洗一番,换了身洁净衣衫,在火堆旁盘腿而坐,安然酣睡,让裴钱佩服不已。
摘了甘露甲的魏羡虽然不用守夜,却去了破庙外面,在武疯子朱敛与随军修士厮杀的战场处,蹲下身,对着那些凌乱脚印怔怔出神。
陈平安在墙根那边,坐忘而眠,神色如常。
如何都睡不着的裴钱,却猜到陈平安心情不太好,多半是赔钱的缘故。因为没了落魄书生钟魁那几张符箓她很想拎了行山杖就去揍莲小人,都怪它是个赔钱货。迷迷糊糊,这个唯独她有个牛皮小帐篷的黑瘦小女孩,就此睡去。
天亮时分,魏羡坐在门槛上,看见破庙门外,有个谄笑着的白衣老翁,手持老藤拐杖,更远一些,站着一些道行浅薄的山精鬼魅,很是滑稽,其中有背着大行囊的,还有捧着瓷瓶陶罐的。老翁天未亮就到了门外空地上,也不喊话,就拉着一帮喽啰站在那边当门神,魏羡有些佩服这个老头儿,能对着破庙笑这么久。
陈平安睁开眼后,起身走向门槛,见到了恭候已久的土地爷,便快步走去,给了老翁一枚小暑钱作为酬劳,吓得掌管这方数百里山水的老翁,像是见着了一碗吃完就要上刑场的断头饭,死活不敢收下。
陈平安只得作罢,再次向这土地爷抱拳致谢。白衣老翁笑开了,告辞之后,走出去两三里路,才抹了抹额头汗水。
一个人身鼠首的山精赶紧拍马屁道:“土地爷,没想到你老人家还有这么大面子,能让那位仙师如此客气。这等英雄事迹,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以后这方圆千里,谁敢跟土地爷大嗓门说话”
白衣老翁咳嗽一声,缓缓而行,觉得手中老藤拐杖顿时轻了几分,装模作样道:“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陈平安看着堆放在门口的那些大小行李,叹息一声,在老龙城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可以派上用场了。
飞剑十五作为方寸物,是极其特殊的存在,虽然一直用得得心应手,可到底不够大,无字玉牌作为地仙也要垂涎的咫尺物,其实极其稀罕,之前只是因为陈平安恋旧,才一直给陈平安暴殄天物地雪藏起来。方寸物和咫尺物,被山上修士誉为“最小洞天”,可遇不可求,崔东山作为走到过十二境巅峰的大修士,随身携带的也只有一件咫尺物。
寻常方寸物和咫尺物,各有一把打开“洞天”的钥匙,正是这些物件本身蕴含的脉络,被人炼化后,极难破解,除非是以大神通强力摧毁,一旦出此下策,里头的物件至少也要销毁大半,说不定“洞府”全部崩碎都有可能。郑大风自然不可能只给咫尺物而不给钥匙,不说清楚破解驾驭以及重新炼化之法。
此行去往天阙峰,再无波澜。
大泉王朝的真正底子,其实因为陈平安,已经伤得不轻——守宫槐宦官李礼,申国公府,大皇子刘琮,草木庵徐桐,将种许氏,坐镇蜃景城多年的君子王颀。
一路北行,陈平安背着竹箱,裴钱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额头上贴着一张百看不厌的宝塔镇妖符。
卢白象腰佩停雪,手心攥着几枚棋子,嘎吱作响。
隋右边背负着那把品秩暴涨的痴心,眼神恍惚的次数有些多,比起最初走出画卷那位剑心纯粹通明的女子剑仙,多了几分人味。
朱敛喜欢边走边看书,裴钱就纳闷了,老家伙走路不看路,怎么不摔个半死
魏羡闲来无事,行走之时,竟然用上了陈平安的六步走桩。陈平安对此没说什么。
天阙峰,是大泉北边清境山的最高峰。清境山群峰绵延,林木尤为葱茏幽翠,远胜别处,以一个幽字冠绝大泉山水。
天阙峰有丹梯三千阶,从山脚直达山顶,山顶有一座青虎宫,在此间修行之人,与外界隔绝,从不涉足市井,对于达官显贵的登山访仙,一律拒之门外,加上清境山多野兽出没,又没有直达天阙峰的道路,使得青虎宫的存在,一直云遮雾绕,山野樵夫也不敢擅自靠近天阙峰。老人都说容易鬼打墙,是山上的神仙们不愿沾染俗气。
一行行走在清境山小路上。
哪怕天阙峰肯定比不上倒悬山和老龙城,可也绝不是大泉名义上的第一修行门派草木庵能够媲美的。那本购自倒悬山的《九洲神仙书》,其中就专门提及天阙峰的女仙梳妆台,虽然寥寥几句,却也极为传神,令人好奇不已。
陈平安便提醒了魏羡他们几句。
画卷四人,都是才智卓绝之辈,自然知晓轻重利害。
走得累得半死的裴钱突然抬头,惊讶出声道:“快看快看,天上有船!”
陈平安伸手按下裴钱的手指,轻声道:“山神娶亲一事,你给忘了”
裴钱赶紧点头,拍胸脯保证道:“下次肯定不会了!”
陈平安笑道:“就算有下次,也没关系,你毕竟还小,但是我说是这么说,你不能因此松懈。”
裴钱笑容灿烂道:“明年就十一岁啦,可不小了。”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来背我的竹箱”
裴钱苦着脸道:“可我今年才十岁啊。”
陈平安一记爆栗敲过去。
裴钱灵巧躲过,挪了几步,哈哈大笑。
朱敛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天阙峰,一峰独高,周边群峰如俯首低眉,所以很惹眼,只是临近山顶就开始云雾缭绕,看不清上面的具体景象。
大致算是进入天阙峰地界后,经过一座石拱桥,底下是哗哗作响的清澈溪涧,游鱼悠哉。
陈平安刚走上桥就停住脚步,往南望去。
登山之后,就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才能双脚踩在桐叶洲的大地上了。
扶乩宗那条有着千奇百怪的喊天街,大妖作乱后,是不是从此就没了
那个撞破天大阴谋的外门杂役少年,会不会像自己这样,从一个泥腿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飞鹰堡那边,陆台在那座上阳台观道可有成效当时为何要将价值二十枚谷雨钱的狭刀停雪,偷偷放入他的行囊当时陈平安见陆台收了陶斜阳三人做记名弟子,还不太理解陆台那句“不近恶不知善”,如今才有些理解其中意味。
钟魁以后还是不是大伏书院的君子
女冠黄庭追杀那头背剑白猿,会不会又是一番造化
藕福地的春潮宫周肥,返回玉圭宗后,摇身一变,成了整个云窟福地的主人,是叫姜尚真来着
碧游宫和埋河水神庙的香火,有没有更加鼎盛
大泉蜃景城到底有没有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曹晴朗在那个小宅子里,一个人过得还好吗学塾先生的学问大不大会不会教他书本以外的道理
桥上,卢白象四人见陈平安停下,就跟着站在桥上。
陈平安看着远方,黑炭小女孩便抬头看着跟平时不太一样的陈平安。
朱敛一得空就开始翻书看。裴钱看过了陈平安,就踮起脚尖,想要看清楚这疯老头到底成天看些什么,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
朱敛一巴掌抵住裴钱脑袋,轻轻推开。
裴钱问道:“书上写了啥”
朱敛答非所问道:“没写啥,就是些个老套故事。”
裴钱刨根问底道:“啥叫老套的故事”
朱敛呵呵笑道:“对你这个年纪的小娃儿来说,不老套,见啥都新鲜。只不过书上故事,那些悲欢离合,纸上看来终究浅、淡、轻。看过就看过了,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人活着,饿得肚子咕咕叫,脚底磨出了水疱,给人打了一拳鼻青脸肿,都是实实在在的。”
裴钱皱眉道:“你到底想说啥能不能好好说话,多学学人家老魏,行不”
朱敛斜眼打量着手持行山杖的小丫头,啧啧笑道:“胆子肥了不少啊。”
裴钱笑着退后了两步,摆手道:“不肥不肥,就我这小身板,瘦了吧唧的。”
朱敛合上书,埋怨道:“给你一搅和,书上那般荡气回肠的贴身厮杀,索然无味啦。不看了不看了。”
裴钱一头雾水,问道:“书上的人,杀得很痛快有我爹和神仙姐姐在破庙外那么厉害吗”
隋右边黑着脸,强忍住一剑削去那老色坯脑袋,再一巴掌拍死这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的冲动。
朱敛收起那本香艳异常的书,双手负后,摇头笑道:“比不得比不得。”
觉得自己这一记马屁十分出神入化的裴钱,邀功般转头笑望向隋右边这位神仙姐姐。
隋右边转过身,径直走下石拱桥,眼不见心不烦。
裴钱有些纳闷,心想这个臭脸娘们今儿吃错药了
卢白象依旧云淡风轻地微笑着,此地景色宜人,以后若是自己能够结茅修行,也该寻一处这样风景如画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没有理会其他人。
到了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就可以见到那个范二了,还有性情温婉的桂夫人,当然还有灰尘药铺的郑大风。
再往北走,去大髯豪侠徐远霞徐大哥的家乡,找徐大哥和张山峰去,告诉他们上次分别后,自己喝过多少好酒,一双手能数过来就算他陈平安输!
还要去书简湖,看看顾璨那个小鼻涕虫过得如何,见面的时候,成了仙家弟子的顾璨,会不会就再也不是自己屁股后头的拖油瓶了
再去大隋山崖书院,那里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当然还有个弟子崔东山。
估计这一趟走下来,五年之期也就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就可以回到家乡,走入泥瓶巷,走上落魄山。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更何况自己如今的家,可真不是什么草窝了。
只有真正走过外面的世界,才知道如今的龙泉郡地界是何等适合修行,山水气运被大骊王朝强行截留在各座大山,可以说每一座都是盖了水字印后的碧游府。
天阙峰青虎宫,有大殿六重之多,分别供奉祭祀有各路道家神仙,主殿大柱上的对联,号称一绝,将近四百个字,有“仙人篆书榜金门”的美誉。青虎宫右侧有一堵巨大石壁,云雾缭绕,是一幅天然而生的蛟龙布雨图;左翼靠近悬崖,正是最著名的仙子梳妆台,源于有一棵古老青藤扎根崖畔,枝叶茂盛,一直蔓延垂挂下去,长达百丈,宛如一位天上仙子以云海作为溪水,梳洗一头长达百丈的青丝。
青虎宫宫主陆雍,是一位潜心修行、不理俗事的老元婴,名声不显,而且这辈子只注重炼丹一事,在山上练气士眼中属于最极端的“文修”,战力极其不符元婴身份,所以在桐叶洲中部,一些个擅长厮杀的金丹地仙,都不太把青虎宫当回事。又因为天阙峰的仙家渡口规模不小,经常有地仙往来,青虎宫的练气士就没少受气。
昨天青虎宫来了一位身份比天大的贵客,报上名号后,山门弟子赶紧跑去通报,陆雍竟然舍了一炉丹药毁坏的风险,离开丹炉房,亲自陪同那位大修士逛了一圈天阙峰,战战兢兢,汗如雨下。也怪不得陆雍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实在是青虎宫早年招惹过对方所在宗门。青虎宫与桐叶宗更近些,桐叶宗是桐叶洲仙家执牛耳者,经常有弟子下山修行时,路过这座渡口。当年青虎宫一个不长眼的龙门境长老,在一场冲突中,偏袒桐叶宗一位嫡传小仙师,本来这不算什么,人之常情,可哪里知道那个跟桐叶宗闹矛盾的下五境年轻修士,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玉圭宗弟子,而且关键是那人姓姜!
玉圭宗姓姜的人,有钱。为何有钱云窟福地都是姜家的,能不有钱吗
当年那个姜氏子弟也没喊打喊杀,就是砸了一大把钱,预订了整整一个月天阙峰渡口所有渡船,使得数百位桐叶洲练气士滞留清境山,大眼瞪小眼,待足了一个月后才得以启程,人人恨不得把青虎宫给砸个稀巴烂。
青虎宫中没人有胆子跟那个姜氏年轻人抱怨半句。陆雍身为堂堂元婴地仙,直接躲了起来炼丹,炼出一大炉丹药后,让青虎宫弟子们一个个送出去赔礼,这才没彻底砸了祖师爷辛苦打造出来的金字招牌。
一个姜氏子弟就这么牛气冲天了,那么姜氏家主亲临青虎宫,陆雍能怎么办
天阙峰那条被称为“丹梯”的台阶顶部,站着姜尚真和陆雍,就两个人。
陆雍试探性问道:“真不用老朽让青虎宫弟子下山去,帮着前辈迎接那些贵客”
万里迢迢从桐叶洲西海赶到这大泉北境的姜尚真,默不作声,高深莫测。
陆雍只觉得苦不堪言,难不成会是一场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小小青虎宫,哪里经得起姜尚真这种上五境神仙的一跺脚一挥袖
陆雍只能祈求祖师爷们显灵保佑了。
与这种性情难测的上五境大修士相处,真是难熬,陆雍感慨万分。等这尊神仙离开清境山后,自己一定要闭关炼出一炉灵丹,不然实在憋屈。
陆雍小心翼翼问道:“不然老朽亲自下山相迎”陆雍觉得自己作为一位元婴,已经卑躬屈膝到了这个分上,姜氏家主好歹也要稍稍念些香火情吧。
可姜尚真淡然道:“你配吗”
陆雍膝盖一软,我青虎宫危矣!
姜尚真蓦然大笑起来,拍了拍老元婴的肩膀,道:“哈哈,开个玩笑,别怕别怕。只要今儿顺利,之前你们青虎宫惹出的那件破烂事一笔勾销不说,我姜氏再跟你购买一百炉最贵的丹药。”
陆雍咽了口唾沫,只得赔笑。
姜尚真啧啧道:“说这三个字,确实让人神清气爽。”
桥上。
朱敛三人也走过了石拱桥,与隋右边站在一起,所以桥上就只剩下陈平安和裴钱。
陈平安回过神后,趴在栏杆上,探出脑袋,似乎想要寻找什么。
裴钱蹦跳着,好奇询问:“找什么”
陈平安说道:“想看桥底有没有悬剑。”
裴钱挺直腰杆,又开始施展她的马屁神功了,跃跃欲试道:“在桥上哪里看得到,我去桥底下帮你找找看!”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不用了。”
裴钱仰起头,满脸疑惑。
陈平安低头看着她的那双眼眸。
裴钱配合着瞪大眼睛,使劲瞪圆了,问道:“给瞅瞅,我眼睛里边真有钱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拍了拍她脑袋,往桥那一头指了指,笑道:“去,咱们过了桥开始登山。”
裴钱说了一句“好嘞”,颠了颠包裹,挥动着行山杖,大摇大摆走下了石拱桥。
陈平安闭上眼睛,记起少年时在家乡坐在桥上,入梦后看到了另外一座桥——金色,极长。
云海滔滔,左边望去,日出大海,转头右望,月落西天。
陈平安就这么闭着眼睛,从脚底下这座不起眼的石拱桥一端,大步走向另外一端。
一袭白衣,山风拂过,双袖飘摇。
裴钱刚刚蹦跳着下了桥那边的台阶,转头望去,眼睛一亮,老气横秋道:“我爹真神仙也。”
陈平安闭眼行走石桥,身形微微摇晃,桥下流水,双袖行云,仙气十足。
魏羡对裴钱的点评深以为然,出口称赞道:“龙骧虎步,岳峙渊渟……”才说到一半,魏羡就闭上了嘴巴。
卢白象微笑道:“天有不测风云,有些小意外,无伤大雅。”
原来石拱桥是有阶梯的,不知为何,陈平安忘了这茬,竟是一脚踏空,连人带竹箱滚落在地。
裴钱一巴掌拍在额头上,亲爹啊,你咋这么不经夸呢
隋右边别过头,嘴角有些笑意。
陈平安一个蹦跳起身,睁眼后拍了拍衣袖,旁若无人,大步前行。法袍金醴上有金光一闪而逝,那幅金色团龙的所衔之珠,其中蕴含灵气,越发凝聚。
若非有这件海外仙人的本命遗物傍身,陈平安这会儿可就不是摔个跟头这么简单了:一是体魄如同“开关迎敌”,任由天地灵气如海水倒灌窍穴,有大苦头要吃;二是极有可能以鲸吞之势,汲取清境山的天地灵气,到时候肯定要惹来一番异象,横生枝节,指不定又是一场风波。法袍金醴就像一座湖泊,起到了蓄水的作用。
只是终归治标不治本,要炼化五行之物,真正搭建起完整的长生桥,在自身气府开辟出五座类似湖泊,已经是当务之急。
当下这座长生桥,成也未成,妙不可言。
陈平安莫名觉得,直到这一刻,自己才真正被这座天地接纳。怪哉!
画卷四人眼睛都毒,起先觉得有些滑稽可笑,毕竟陈平安在他们印象中,时时端正,处处规矩,难得有这么狼狈的一幕,只是略微打量过后,就各自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只是无人道破。
青虎宫三千级丹梯顶部,虽然有云雾缭绕,可并肩而立的姜尚真和陆雍,这两位都是大修士,比起纯粹武夫的画卷四人,自然看得更多一些。
陆雍惊艳道:“好一件龙衮法袍,委实深不可测,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小福地’品秩了。小仙师身穿此袍,恐怕比身披最高等的兵家甲丸,还要法宝不侵,飞剑不入。”陆雍误认为陈平安是位兵家修士。
姜尚真微笑道:“陆宫主好眼光。”
陆雍惶恐道:“前辈谬赞了。”
姜尚真转过头,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年纪比我还大,喊我前辈作甚”
陆雍哑然,这姜氏家主作为整座云窟福地的太上皇,真是帝王心性,难以揣测,自己伴君如伴虎啊。
姜尚真又笑道:“这会儿,你若是说一句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就很机敏过人了。”
陆雍不知道姜尚真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苦笑道:“前辈高见,陆雍资质鲁钝,不然这辈子也不会只能跟丹砂草木为伍。”
姜尚真问道:“我这两百年,需要亲手打理福地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出门不多,比睁眼瞎还不如。陆宫主坐镇这天阙峰仙家渡口,迎来送往,你可听说桐叶洲之外,尤其是最近百年,浩然天下出了哪些出名的年轻剑仙”
陆雍想了想,试探性说道:“剑气长城的那位”
姜尚真气笑道:“陆雍你是真当我傻啊我会没听说过他”
陆雍忐忑不安,赶紧亡羊补牢,开始掰手指计算别洲有哪些名动天下的剑仙,给姜尚真说了一大串如雷贯耳的剑修名号,都是最近百年风头最盛的著名剑仙,关键是年纪都不算大,有八人之多,中土神洲有四个,俱芦洲有三个,小小的宝瓶洲竟也出了一个——前几年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剑仙魏晋。相较前边七个,风雪庙神仙台的魏晋,境界暂时不高,但是未来成就极其清晰,所以连桐叶洲这边都有所耳闻,甚至像青虎宫陆雍这样的元婴老修士,因为魏晋的关系,才得以头回听说那个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风雪庙。
一个个名字和大致事迹听在耳中,姜尚真始终摇头,只说“不对,差太远了”。
陆雍也没辙。
练气士中剑修本就稀少,剑仙更是少之又少,能够以元婴境无视一道大门槛的差距,斩杀玉璞境,世间唯有剑修。
最近百年中锋芒毕露的“年轻”剑仙,一心炼丹的陆雍真就只听说这么多了。
姜尚真不再为难陆雍,他自己内心也颇为无奈,之前两甲子,一甲子去了趟云窟福地,平定了一场千年难遇的大乱,受了不轻的伤势,之后一甲子光阴耗在了藕福地,闭关休养,对于天下大势实在是无暇顾及。差不多两百年,山下凡夫俗子都死了多少回了,可对姜尚真这些山顶修道之人而言,尤其是还有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其实对于光阴流逝,感触不深,一步跨得出,站得稳,就可以多出数百年甚至是千年寿命。
山下人间的是非恩怨,实在不值一提,长生之下,道非道也。
姜尚真视线微微低敛,身后这座青虎宫号称供奉着所有道家神仙,而眼前脚下这条登天阶梯,三千级,便是寓意“大道三千”。
听上去道路还挺长,可有几人走得到真正的最高处。大道大道,可不是说这条路有多宽啊,相反,越往上走,脚下道路越窄,甚至会是座独木桥。
只不过姜尚真有自知之明,自己所修之道,所走之路,再高,也不会高成一座独木桥,不至于需要他去与前边的飞升境厮杀争道,也不会有后人需要挤掉他才能继续前行的情况。
关于那名海上剑修是何许人也,估计还得返回玉圭宗,跟老宗主讨教才行。他老人家别的本事不说,小道消息那是比谁都灵通。老宗主那种恨不得连新进女弟子穿什么颜色的肚兜都想问出答案,山头之间供奉们泼妇骂街一般的吵架,他都要去贴墙根偷听的习惯,真是……顶好的。世上有几个仙人境的山巅修士,会躲在府邸内,每天看过小门派各色仙子们,通过各自山门镜水月的神通,枝招展,搔首弄姿,展露所谓的“才情”,就会往那些门派匿名寄出大把大把的小暑钱,甚至是偷偷溜出宗门,亲自给她们送机缘送法宝的
玉圭宗每年靠着云窟福地的提成,富得流油,老头子你身为一宗之主,他娘的还有脸皮跟我姜尚真喊兜里没钱心里好慌还一脸豪气地跟我说寻见了一位同道中人,是那宝瓶洲一个名叫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还要找个机会去拜会一下
姜尚真有些时候真搞不懂,老宗主到底是怎么修成的仙人境。
几乎从不与他姜尚真谈论大道的老宗主,在他剥离谪仙人周肥身份重返宗门后,竟然语重心长地跟他掰扯了半天,说他不该如此对待世间女子,藕福地那座春潮宫的女子,可怜啊。姜尚真挨了半天训后,老家伙就让他去西海截杀大妖,一件装装样子的宗门重器都没给,估计是真生气了。
反倒是那个被姜尚真带出福地的鸦儿,一到宗门,就被赏赐了件老头子自己私藏的法宝,当然是假借姜尚真的名义。
一行六人,走在青虎宫三千级阶梯上,陈平安有些奇怪,一路没有遇到任何人,抬头望去,云雾遮蔽视线,看不到那座青虎宫。
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轻声道:“上边站着两个人,好像正等着咱们呢。”
陈平安心一沉,难道大泉王朝那边有谁还不肯收手
就在此时,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那两人走下了台阶,从云海中缓缓走出——一位是玉树临风的年轻人,一位是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只是老者明显慢了一个身位,像是扈从。
陈平安脚步依旧不急不缓,袖中双指间拈着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
遥遥望去,上边两人看似步子也慢,实则极快,转瞬间就站在了距离陈平安一行人七八级台阶的上方。
裴钱觉得那个年轻人有些眼熟,便躲在了陈平安身后。
姜尚真开门见山道:“陈平安,藕福地一别,又见面了,看来我们缘分不浅。”
陈平安问道:“春潮宫周肥玉圭宗姜尚真”
姜尚真笑眯眯道:“是也。”转头对陆雍笑道:“这才叫真正的好眼光。”
陆雍无言以对。
陈平安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姜尚真收敛笑意,神色认真道:“陈平安,你跟周仕和鸦儿的恩怨,我不管了。无论你信不信,我在藕福地的城头上,就想过是不是离开藕福地后,找到你,请你去我姜氏当个供奉,云窟福地的许多机缘,只要你有本事,任你撷取,我姜尚真乐见其成。只是后来你执意要杀陆舫和周仕,我确实动了杀机,想要回到桐叶洲,做点什么,可是即使请了阴阳家修士帮忙,仍是找不到你,后来又有件事要做,便耽搁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不过还是被你找到了”
姜尚真心中微微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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