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敲山(1/2)
第6章敲山
陈平安挑着水桶来到铁锁井的时候,中间经过杏巷的几家早点铺子,肚子不打声招呼就饿了起来,只是囊中羞涩,他只能硬着头皮排队挑水。前面还有三户人家,轮到他的时候,稚圭突然拎着只小水桶横插一脚,后边的人立马不乐意了。虽不至于骂骂咧咧,可话也说得不好听,尤其有个佝偻老妪,人称马婆婆,两个儿子都很出息,各自拥有一座龙窑,虽然极小,在三十几口龙窑里头垫底,可在杏巷这边自然算是顶天高的富贵门庭了。但是不知为何,老妪和两个儿媳妇的关系都处不好,儿子儿媳早已搬到桃叶巷那边去了,老妪就一直独居在杏巷的祖宅里。在陈平安、刘羡阳这一辈人眼中,马婆婆一直是很可怕的长辈,骂人极狠,尤为小气吝啬,大冬天院门外的积雪,她都恨不得往自己家里搂,若是有孩子打雪仗用了她家门口的雪,或是拔掉她家屋檐下的冰锥子,她能拎着扫帚追着打骂几条街也不累。
以前小镇西边这些巷子,应该就只有顾璨他娘亲能够压得住马婆婆的气焰。如今顾寡妇据说跟着她那死鬼男人的远房亲戚投奔了夫家的家乡,这些年原本已经稍稍慈眉善目一些的马婆婆,立刻就生龙活虎、重返江湖了,逮着谁都瞧不顺眼。这不,宋集薪的婢女来这么一出,马婆婆立即开始阴阳怪气地说话,嗓门不大,皮笑肉不笑,故意跟身边妇人拉家常,说:“有些姑娘家家的,总算可以开脸绞面啦,反正走起路来双腿都没法子并拢了,这是大喜事,终于不用小姐身子丫鬟命,可以光明正大被人喊夫人喽。”
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又不好把有错在先的稚圭赶走,毕竟这么多年的邻居了。两桶水装满后,陈平安赶紧给稚圭也拎上来一桶,想着早点离开这个七嘴八舌的婆娘堆。马婆婆见宋家那小贱婢竟然假装听不到,一时间更加恼火。
高手过招便是如此,最怕对方根本不接招,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无处落脚。
马婆婆以往跟顾寡妇那个骚狐狸吵架,输归输,但每次事后都觉得自己功力见长,下次吵架肯定能找回场子,哪像这个泥瓶巷的小浪蹄子,次次故意闷不吭声,但是每次离开时候的眼神,又透着股让她极其不舒服的意味,真是让马婆婆恨得牙痒痒,很想上前就抓她个满脸,省得附近几条巷子的少年和青壮汉子,人人恨不得把魂都挂在那不要脸的婢女的腰肢上。
尤其是她那个孙子,虽然在外人眼中一直是个傻子,可最近就连她这个奶奶,也觉得这孩子真真正正是失心疯了,一天到晚都说些胡话,总说以后要把这个泥瓶巷的婢女娶回家当媳妇,然后要把这老天一拳打出个窟窿来。
见可恨至极的婢女没反应,马婆婆就把主意打到了贫寒少年身上,啧啧道:“没出息的贱泥坯,害死了爹娘也有脸活在世上,知道自己注定没本事娶媳妇,就觍着脸勾搭别人家的婢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狗男女,干脆在一起好了,反正泥瓶巷就是住垃圾贱种的地儿,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说不得真能在泥瓶巷称王称霸呢。”
陈平安想了想,弯腰刚要放下肩上的担子,稚圭已经早早放下水桶,大步走向那个有恃无恐的马婆婆。她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打得马婆婆整个人原地转了一圈,晕晕乎乎,给旁边妇人们搀扶住才没跌倒。稚圭不等马婆婆回过神,又是上前一步,劈头盖脸就是一耳光甩下去,骂道:“老不死的东西,忍你很久了!”
马婆婆晃了晃脑袋,气得七窍生烟,正要还手,不知是不是错觉,身边两位妇人的搀扶,太过尽心尽力,让她一时间无法挣脱开,结果惨遭第三次羞辱,那婢女第三次出手,弯曲着手指在她额头往死里一敲:“以后再敢骂人,就把你这个长舌妇的舌头拔出来,你骂一个字,我就用针刺你一次!”马婆婆吓得不轻,竟忘了还嘴,更别提还手。
稚圭转身快步离去,发现邻居陈平安已经帮她提着水桶,她笑了笑,跟他一起向回走。
不等陈平安说话,稚圭就把话说死了:“别谢我啊,我骂人跟你没关系。”
陈平安无言以对。
两手空空的稚圭,自己在那边嘀嘀咕咕,反正没想过要从陈平安手里拿回水桶。
铁锁井辘轳车旁边,马婆婆坐在地上干号:“挨千刀的小贱婢,要遭天谴啊……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爷不长眼,怎么不劈个雷下来,砸死这个小浪蹄子啊……”
稚圭脚步轻快,双手一下一下向天空撑起,手势很古怪。
好在陈平安跟她做了这么多年邻居,并不觉得奇怪。
两人经过早点铺子的时候,陈平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姑娘个子不高,身穿青色衣裳,正在买刚出炉的肉包子,肉包子热气腾腾,香味飘荡整条街。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句家乡谚语,能吃是福。
今天清晨,不知何时已是云层低垂的景象,格外厚实,像富人家的一条大被褥铺在那边晒太阳。
轰隆隆,小镇头顶雷声大作。
铁锁井那边的马婆婆麻溜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回家去了,小水桶摇摇晃晃,一路洒出不少水,估计到家后,不会剩下半桶。
约莫是马婆婆心知肚明,老天爷若真是开眼,第一个雷劈下来,多半就要落在她头上。
陈平安听到雷声后,抬起头望去,有些疑惑,不像是下雨的迹象。
稚圭笑眯眯道:“我家少爷说他在书上看到过,传闻每逢初春,就会有天庭正神身披金甲,擂鼓于云霄,辞旧迎新,震慑万邪,以报新春。”
陈平安点头道:“你家少爷读书确实多。”
稚圭叹了口气:“我家少爷什么都好,就是懒散了些,再就是喜欢骂老天爷,我觉得这样不好。”
陈平安没有背后说人是非的习惯,对此没有说什么。隔壁宋集薪有个坚持很多年的怪脾气,就是骂老天爷,跟马婆婆是一个路数。不过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讲究,风雪夜,雷雨天,天边挂满彩霞的时候,这是宋集薪的三不骂,说他是要趁着老天爷打盹的时候,骂他一骂,老天爷听不到,便不会生气,而他宋集薪也能解气舒坦,一举两得。
见陈平安不搭话,稚圭就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昨晚没回家,去刘羡阳那边啦”
陈平安点头道:“家里有客人,不方便。”
稚圭冷不丁问道:“对了,齐先生是不是跟你见过面,说了什么啊”
陈平安反问道:“为啥这么问”
稚圭天真无邪笑道:“随便问问,因为今天我出门打水的时候,刚好碰到齐先生说是清晨散步,还问我你在不在家呢,我便如实回答了。”
陈平安笑道:“之前无意间遇上了齐先生,先生就跟我说了几句家常话,大致意思是当年我应该和刘羡阳一起去学塾读书的。我只能说家里穷,没法子的事情,要不然我也愿意读书。”
稚圭疑惑道:“就这样吗”
陈平安望向她的那双眼眸,笑问道:“要不然你以为”
她一笑置之。
两人在街角分开,稚圭接过水桶去往泥瓶巷,陈平安返回刘羡阳家,在这之后,还要去城东门那边取家书信笺,一封一文钱,要是早早拥有这份生意,就凭陈平安跑遍方圆百里山头的脚力,估计媳妇本都已经攒够了。
泥瓶巷口子上,稚圭看到自家少爷站在那边,打着哈欠。
她快步走去,好奇道:“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宋集薪缓缓伸展身体,懒洋洋道:“待着也无聊。”
她小声问道:“公子,新任督造官什么时候回小镇啊那之后咱们是不是就能去京城啦”
宋集薪想了想:“也就一旬之内的事情吧。”
稚圭犹犹豫豫,手里的小水桶也跟着晃晃荡荡。
宋集薪笑问道:“咋了,有心事”
她怯生生道:“公子,那本地方县志能借给我瞅瞅不就一两个晚上,我好认字,省得到了那啥京城,给人瞧不起,到时候连累公子给人看笑话。”
宋集薪哑然失笑,略作思量后:“这有啥不好意思开口的,不过记得翻书之前,洗干净手,别在书页上沾上污垢,再就是小心蜡烛油滴上去,其他也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一本‘到此为止’的破书而已。”
稚圭灿烂笑道:“奴婢谢过公子!”
宋集薪乐了,开怀大笑道:“来来来,公子帮你提水。”
稚圭躲闪了一下,正色道:“公子!不是说好了君子远庖厨吗这些杂事,公子哪里能沾碰,传出去的话,我可是会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的!”
宋集薪气笑道:“规矩、道理、礼法这些东西,糊弄吓唬别人可以,公子我……”说到这里,这位生长于陋巷的读书种子,不再说下去了。
稚圭好奇道:“公子是什么”
宋集薪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公子我啊,其实也就是个庄稼汉,把一块田地给一垄垄、一行行,划分出来,然后让人撒种,引水灌溉啊,我就坐等收成,年复一年,就这样!”
稚圭迷迷糊糊。
宋集薪哈哈大笑。
宋集薪突然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稚圭啊,姓陈的是不是帮你提了一路的水桶”稚圭点点头,眼神无辜。
宋集薪语重心长道:“有一位圣贤曾经说过,愿意把陌生人的些许善意,视为珍稀的瑰宝,却把身边亲近人的全部付出,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对其视而不见,这是不对的。”
稚圭更加懵懂疑惑:“啊”
宋集薪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语道:“竟然没有听出我的言下之意,让少爷我怎么接话才好难道到了京城,要换一个更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漂亮水灵小丫鬟”
稚圭忍不住笑出声,根本不把自家少爷的威胁放在心上,揭穿真相道:“少爷其实是想等我问,谁是这位大学问的圣贤吧少爷,我知道啦,是你嘛!”
宋集薪爽朗大笑:“知我者,稚圭也!”
学塾书屋内,齐静春正襟危坐,他眼前棋盘上的所有黑白棋子,皆在春雷声中化作齑粉。
小镇孩子们在小溪抓石板鱼,有一种法子,是手持铁锤重击溪中石块,就会有躲在石底的鱼被震晕,浮出水面。与书上所谓的敲山震虎,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若是要警告一方圣人,莫要逆天行事,背离大道,那么天地间与之身份匹配的重器,大概就只有威势浩荡的天雷了。
陈平安挑水回到刘羡阳家院子,将水倒入灶房水缸里,然后跑到房门口喊道:“刘羡阳,我用一下你家的柴火油盐,要给宁姑娘炖鱼汤补补身体,可以吧”
美滋滋睡着回笼觉的刘羡阳被惊醒后,怒吼道:“姓陈的!你烦不烦,老子刚梦到稚圭对我笑了!快赔我一个稚圭!”
陈平安摇了摇头,记起一事,歉意道:“刚才还真在铁锁井那边遇上稚圭了,不过被马婆婆打岔,忘了帮你捎话。等会儿我去给宁姑娘送鱼汤的时候,保证帮你把话带到。”
刘羡阳一个鲤鱼打挺,迅速穿上衣服,跑到正房大堂外的门槛上坐下,看着灶房里忙碌的消瘦身影,嘿嘿笑道:“等下我跟你一起去送鱼汤。对了,今天稚圭是不是穿那件大红色的石榴裙还是浅绿色那条唉,回头等我再攒两百文钱,就能买到那个百余辗龙银粉盒了。我知道她看中它很久了,就是舍不得买。都怪宋集薪那个臭穷酸,实在小气,自己穿得挺像是福禄街的阿猫阿狗,可怜稚圭一年到头也没几件新衣裳,换成我是她家少爷,保准让她看中啥就买啥,比福禄街的千金小姐还富贵,做那万金大小姐!”
陈平安没理睬刘羡阳的痴人说梦,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刘羡阳偏偏就喜欢稚圭,当然不是看不起她作为宋集薪婢女的出身,也不是觉得稚圭长得不好看,只不过总觉得她和刘羡阳,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姻缘的。
陈平安好奇问道:“你怎么也喊她稚圭,不喊王朱了”
刘羡阳咧嘴笑道:“晓得原来你也不知道‘稚圭’两个字怎么写之后,我就无所谓了。”
陈平安无奈道:“你跟我比有啥用,跟宋集薪比啊,稚圭又不是我的丫鬟。”
刘羡阳嗤笑道:“那个家伙也不是样样比你好的,比如他这辈子喊过谁‘爹’‘娘’不没有吧,这不就不如你陈平安啦也难怪顾璨他娘,还有马婆婆那些婆娘们嘴巴毒,宋集薪那家伙,本来就算不得什么清清白白的人家,不然为啥不光明正大住在那座督造官衙署,反而要去你们泥瓶巷过苦日子这家伙竟然还敢狗眼看人低,所以活该给人泼脏水,骂野种。”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灶房门口:“刘羡阳,虽然我和宋集薪根本算不上朋友,但是你这么说人家……”
刘羡阳急忙举起双手,坚决不让陈平安继续絮叨下去,狡猾道:“我不说了,行了吧陈平安你这认死理的烂脾气,随谁呢我爷爷可说过,你爹娘都是很好说话的,尤其是你娘亲,说话细声细气的,还喜欢笑,那脾气好得真是没话说。我爷爷还说早年马婆婆,几乎骂遍了附近巷弄的人,唯独见着你娘亲,非但不挑刺,还会有些笑脸呢。”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
刘羡阳挥手赶人:“赶紧给你家小媳妇炖汤去。”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有本事你当着宁姑娘的面说”
刘羡阳笑道:“你傻我又不傻。”
不久之后陈平安捧出一只小陶罐,两人锁好屋门院门,一起走向泥瓶巷。到了院门口,看到陈平安在那儿傻乎乎敲门,刘羡阳才知道原来这家伙,把家门钥匙全留给了宁姚,刘羡阳觉得陈平安是真无药可救了。
宁姚在家的时候并不戴帷帽,开门的时候露出一张清清爽爽的容颜。刘羡阳心底有些害怕这个不苟言笑的少女,他甚至都不知道原因,要说性子冷淡,隔壁稚圭有过之而无不及,刘羡阳一样有胆子死皮赖脸;若说宁姚悬佩刀剑的缘故,也不对,刘羡阳对上福禄街的膏粱子弟,哪怕几次围追堵截,像一条丧家犬逃窜,但他内心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怵过。可他就是有点怕这名叫宁姚的外乡小娘。
宁姚坐在桌旁打开罐子后,闻着香味,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眼眸,点头柔声道:“谢了。”
陈平安的观察细致入微,知道这应该就是冷漠少女心情很好的意思了。
陈平安先帮她煮上一锅粥,让她自己注意火候,然后对刘羡阳说道:“你自己等着稚圭出门我得去送信。”
刘羡阳正坐在门槛上,竖起耳朵聆听那边的动静,唯恐被他听出一点神仙打架的声响。心情正糟糕的他不耐烦道:“你忙你的!”
陈平安离开院子,即将跑到泥瓶巷口的时候,突然发现前方视线昏暗下来,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身穿一袭雪白袍子的高大男子一手负后,一手搭在腹部的白玉腰带上,放眼远望。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挡住了狭窄巷弄的去路,男人微微一笑,主动侧身给陈平安让路。
陈平安一肚子疑惑,加快步子离开,回望一眼,男人已经缓缓走入泥瓶巷。
先前哪怕是匆匆一瞥,陈平安也看到一尘不染的雪白袍子上,胸前后背两处,皆绣有疏淡的金丝,隐隐约约,构成两幅图案,好像有活物游走于山雾云海之中,很是奇妙。陈平安不再深思,只当是苻南华那般的外乡人,又要来泥瓶巷寻找机缘了。那天和齐先生一起走过老槐树之后,他已经不太担心,总觉得只要有齐先生在小镇,退一万步说,哪怕真出了事情,好歹也能求到一个公道。
陈平安小跑路过杏巷的时候,看到昨夜遇到的青衣少女,还在那边一家馄饨铺子坐着,一手一根筷子,竖立在桌面上,轻轻敲打,整张略带稚气肥嫩的圆乎乎脸庞神采奕奕。她满眼都是那边热锅里煮着的馄饨,根本没注意到五六步外的陈平安。对青衣少女而言,美食当前,天塌下来也要吃完再跑路!
陈平安由衷佩服这个陌生的姑娘,也不打搅她,笑着继续跑向小镇东边。
某些人和事,哪怕是路边的风景,可是只要看一眼,依然会让人觉得很美好。
陈平安来到东边栅栏门的时候,那邋遢汉子站在树墩子上,踮起脚尖向东边眺望,好像在等待重要的人物。
陈平安以前在老槐树那边听老人闲聊,说起现任督造官大人第一次进入小镇的时候,就有很大的排场,四姓十族的祖祠老辈们几乎倾巢出动,在城东门这边“接驾”。只不过大太阳底下等了几个时辰后,最后一名官署管事火急火燎跑到东门,说督造官大人在衙署后院午睡刚醒,让众人直接去衙署会晤便是,把那帮富贵老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过据说进了衙署大门后,没谁敢放一个屁,一个比一个笑得像人家的乖孙子。
陈平安一直感到奇怪,那些个老人怎么说得跟自己亲眼见到似的,每次说起福禄街、桃叶巷的小道消息,比真的还真。例如说起卢家二姨奶奶跟护院教头成了相好,给人撞破房门的时候,连二姨奶奶慌乱之下,如何收拾衣裳遮挡丰硕胸脯的一大串细节,也说得半点不差。说故事的人,简直就像是那护院教头本人。
刘羡阳每次都听得咽口水,宋集薪偶尔也去,不会带着稚圭,笑得比刘羡阳含蓄些,但跟着众人一起偷偷起哄的时候,格外卖力,比早晚两次读圣贤书还要大声。
陈平安蹲在树墩子旁边,耐心等着小镇看门人。
看门汉子骂了句娘,跳下树墩子,瞥见陈平安后,也不说话,去黄泥茅屋拿了一摞信过来,六封家书,只给了五枚一文的铜钱。
陈平安大略翻了下书信地址,也没说什么,因为有两封信是福禄街的隔壁邻居,陈平安也不愿意占这便宜,当然如果汉子破天荒发善心,起先就给六文钱,陈平安也绝不把钱往外推。
陈平安想好送信的顺序后,随口问道:“等人”
看门汉子瞥了眼东边的宽敞大道,气咻咻道:“等大爷!”
陈平安不想留下来当出气筒,赶紧跑路。
看门汉子气笑道:“哟呵,还是个有点眼力见儿的。”
看门汉子看了眼天色,滚滚雷声早已没有,原本几乎压到屋檐的低垂云层,已经渐渐散去。
看门汉子一屁股坐在树墩子上,叹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六封信,福禄街那边的卢、李、赵、宋四大姓各有一封,还有两封在桃叶巷,其中一封很凑巧,还是先前那位和蔼老人的家书,更巧的是开门收信的还是老人。看到是陈平安后,老人认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进来喝口水”
陈平安腼腆一笑,摇摇头。
老人没有觉得意外,只是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铜钱,递给陈平安,笑呵呵解释道:“今天家里有好事,这点喜钱,见者有份,图个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几文钱,所以你就放心拿着吧。”
陈平安这才接过铜钱,笑道:“谢谢魏爷爷!”
老人点点头,突然说道:“孩子,最近啊,没事的时候,可以经常去槐树底下坐坐,见到地上有槐叶、槐枝啊什么的,就拿回家去放着,能够防蚁虫蜈蚣,多好,还不用你钱。”
陈平安在台阶下,向老人鞠躬致谢。
老人微笑着:“去吧去吧,一年之计在于春,少年多活动筋骨,肯定是好事。”
陈平安跑着离开青石板街面的桃叶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门口,看着两边的桃树,一个身材婀娜的妙龄丫鬟来到老人身旁,小声道:“老祖宗,看什么呢外边天冷,可别冻着。”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数了,知道老祖宗菩萨心肠。丫鬟对老人有敬无惧,就笑脸嫣然,俏皮问道:“老祖宗,该不是想起少年时遇见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当时就站在桃树下”
白发苍苍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样,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扬,娇憨笑着。
老人突然笑道:“这两天有个远房亲戚要登门拜访,到时候桃芽你就跟随家里那几个孩子,一起离开小镇。”
丫鬟愣了愣,眼睛一下子红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离开这里。”
一向极好说话的老人挥挥手:“我再看一会儿巷子风景,你先回去。桃芽,听话,否则我会生气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离去,一步三回头。
桃叶巷的桃叶郁郁,尚无桃。
老人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树,站在树底下,伤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真的是再也见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的宅子,呢喃道:“小镇的得天独厚,本就不合大道,当初被圣人们硬生生改天换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气运,历代走出小镇之人,多在整个东宝瓶洲开枝散叶,可是老天爷何等精明,所以是时候来秋后算账、跟咱们收取报酬喽。你们这些孩子,不赶紧离开这里,难道跟随我们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旧瓷,一起等死吗要知道,死分大小,咱们小镇几千口人,这一死,是大死啊,连来生也没了。”
“所以啊,如今趁着老天爷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干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负吧。”
不知何时,读书少年郎赵繇的奶奶、拄着拐杖的老妪已经走近这边:“都快入土的老头子了,还这般天真,如老娘们涂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这场灭顶之灾,是你那点好心肠就能改变丝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着同样满头雪白的老妪,莫名其妙说了一句:“你来了啊。”
老妪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恼羞成怒,一拐杖就打了过去:“老不羞的贼坯子,一大把年纪了,还敢嘴!”拐杖雨点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过哈哈大笑。
老妪站在桃树下,犹然气恼不已,后悔自己不该心软,鬼使神差走这趟桃叶巷。最后,老妪抬起头,看着抽出嫩芽的桃枝。
老妪一步一步走回福禄街,拐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响。
一座繁华千年的安详小镇,不承想到最后,皆是没有来生来世的可怜人。
当真就没有一线生机吗
溪水渐浅,井水渐冷,老槐更老,铁锁生锈,大云低垂。
今年桃叶见不到桃。
陈平安又一次看到青衣少女,她默默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低着头啃着一张葱油鸡蛋饼。那男人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见到陈平安后,男人停下脚步,问道:“你是不是上次那个被我赶走的家伙”
男人后背被重重一磕,撞了“墙壁”的青衣少女,抬头后一脸茫然,突然看到陈平安,她刚想笑,猛然转身背对着陈平安,手忙脚乱地擦拭嘴角。
陈平安忍住笑,对男人点头道:“阮师傅,你好。”
看样子,那个姑娘多半是阮师傅的女儿了。
不过父女的长相是真不像,也幸好不像。
被陈平安称呼为阮师傅的男人,正是那个到了小镇没多久,就迁往南边小溪畔的铁匠。他继续问道:“刘羡阳这两天怎么没去打铁”
陈平安刚要帮刘羡阳解释,男人已经冷声道:“你去告诉那小子,今天要是再见不着他这位大爷的面,明儿就不用去我家铺子了。”
陈平安急匆匆道:“阮师傅,他家里出了点急事……”
男人打断陈平安,很不客气道:“那是他的事情,关我屁事!”
陈平安本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愣在当场,急得满脸涨红,又不知如何开口,生怕自己帮倒忙。阮师傅的耿直脾气,他可是切身领教过的。
青衣少女试图帮陈平安说点好话,结果被知女莫若父的男人提前教训道:“吃你的饼!”
满腹委屈的少女突然加快脚步,一脚狠狠踩在男人脚背上,然后脚下生风,瞬间就一溜烟没影了。
男人哀叹一声,把陈平安晾在一边,继续前行。
陈平安也叹息一声,跑去早点铺子买了一笼六只包子,赶往泥瓶巷。
到了自家宅子,结果看到刘羡阳蹲在墙头上,半边身体倾向宋集薪家院子,偷听得很是聚精会神。
陈平安有些时候也会觉得,刘羡阳确实是挺欠揍的。他只得提醒道:“刚才见到了阮师傅,让你今天就去铁匠铺子帮忙,还说要是今天见不着你,就把你辞退。”
刘羡阳心不在焉道:“急啥,我这种既手脚利索又吃苦耐劳的学徒,打着灯笼也难找。阮师傅就是放狠话,明儿再去也没关系。”
陈平安摇头道:“我确定阮师傅绝对没有开玩笑。”
刘羡阳烦躁道:“等会儿就去,别耽误我干正事。”
陈平安给宁姚送去早餐,直接给刘羡阳拿去三个,自己只咬着一个。
刘羡阳三下两下就解决掉了所有的肉包,一边抹嘴一边小声道:“刚才宋集薪家来了个客人,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应该就是现任窑务督造官大人。那次他穿着官服去咱们龙窑的时候,姚老头嫌你们这帮不成材的学徒碍眼,根本就没让你们露面长见识,我不一样,姚老头还让我给那位大人演示了一下何谓‘跳刀’。”
陈平安笑道:“现任督造官比较照顾宋集薪,是小镇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在这里疑神疑鬼做什么”
刘羡阳忧心忡忡道:“宋集薪这种小白脸,是绝对争不过我的,可是万一稚圭喜欢上这位气度不凡的官老爷,我胜算就不大了啊!到时候你的未来嫂子就跟人跑了,我咋办你咋办”
陈平安直接走回屋子,留下刘羡阳蹲在墙头自怨自艾。
宁姚坐在桌旁,腰杆挺直,一手握住刀柄,如临大敌。她的额头渗出汗水。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神情,虽然身体紧绷充满戒备,但是眼神发亮,跃跃欲试。
陈平安退回到门槛那边,她问道:“知道隔壁客人的身份吗”
陈平安答道:“听刘羡阳说是咱们小镇的现任窑务督造官,人挺和气的,刚才在巷口那边,还给我让了路。”
宁姚冷笑道:“这种人才可怕。”
陈平安疑惑不解。
她问道:“人走在路边,看到蚂蚁,会踩上一脚吗”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顾璨肯定会,他经常拿水去浇蚂蚁窝,或是用石头堵住蚁窝的出路。刘羡阳心情不好的时候,估计也会。”
宁姚无言以对。
陈平安咧嘴一笑:“宁姑娘的意思,其实我懂了。”
她讶异道:“真的假的”
陈平安点头道:“我觉得姑娘你说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我们小镇的老百姓,在你们这些外乡人眼中,都是脚底爬来爬去的蚂蚁。第二层意思是外人当中,又分高低,苻南华、蔡金简是顾璨这样的稚童,才会觉得掌握蚂蚁的生死,会有趣,或者会觉得碍眼。但是来到我们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爷,不一样,说话做事,都会符合他的身份,所以显得特别客气。宁姑娘,对吧”
宁姚问道:“怎么琢磨出来的”
陈平安玩笑着回了一句:“捡了条命回来后,好像脑子灵光了些。”
宁姚郑重其事问道:“临死之前,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看到什么啊。”陈平安有些疑惑,不过仍是诚实回答,“其实在那条巷子里,我从头到尾都没多想什么。这个问题,宁姑娘问苻南华和蔡金简比较好,他们说不定能看到什么。”
宁姚冷哼道:“哟,口气真大!”
说完这句话,她没来由死死盯着陈平安。
陈平安给看得心慌:“咋了”
宁姚皱紧眉头,有些懊恼,用家乡方言自言自语道:“我家的剑学,无论是剑诀心法,还是用以淬炼体魄神魂的法门,都是独门独路的不传之秘,我学都没学全,哪敢教别人啊。而且我也没学过那些别处天下的粗浅东西,要不然也能给他指条明路,就算只是用来强健体魄、延年益寿也好。现在让我去哪儿找本门槛最低的入门秘籍来”
宁姚眼睛一亮:“打劫不对不对,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还的嘛。”
可惜她很快脸色黯然,恨恨道:“该死的老宦官!给我等着,看我不把你们皇宫掀个底朝天。”
她哭丧着脸,忧伤道:“难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铸剑师砍人我还凑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传了,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长啊。”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个名叫宁姚的少女,自说自话,脸色变化不定,就像是天边的云彩。
白袍玉带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间里,环顾四周,微微皱眉:“姓宋的他就给你安排了这么个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没有说话。
婢女稚圭早已识趣地躲到自己的偏屋去了。
按照小镇流传最广的说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业务不精,没能造出让朝廷满意的御用贡瓷,靠着那点苦劳,留下一座廊桥,就回京任职了,当然也留下了宋集薪这个私生子,只给他买了个贴身丫鬟照顾起居,再就是“托孤”给好友,即顶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听说也姓宋。但是事实真相如何,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这家伙跟那个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种关系。关系莫逆的官场同僚昔年求学的同窗好友还是京城庙堂其他山头派系的对头姓宋的离开之前,略微提到过几句,说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镇之后,很快就会带他们主仆二人离开小镇,赶赴京城,对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须极其礼敬,不得有丝毫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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