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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少年起微末》:惊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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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少年起微末》:惊蛰

二月二,龙抬头。

暮色里,小镇名叫泥瓶巷的僻静地方,有个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此时,他正按照习俗,一手持蜡烛,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墙壁、木床等处,用桃枝敲敲打打,试图借此驱赶蛇蝎、蜈蚣等。他嘴里念念有词,是这座小镇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话:二月二,烛照梁,桃打墙,人间蛇虫无处藏。

少年姓陈,名平安,爹娘早逝。

小镇的瓷器极负盛名,本朝开国以来,就承担起“奉诏监烧献陵祭器”的重任,有朝廷官员常年驻扎此地,监理官窑事务。无依无靠的陈平安,很早就成了烧瓷的窑匠。起先只能做些杂事粗活,跟着一个脾气糟糕的半路师傅,辛苦熬了几年,刚刚琢磨到一点烧瓷的门道,结果世事无常,小镇突然失去了官窑造办这张护身符,小镇周边数十座形若卧龙的窑炉,一夜之间全都被官府勒令关闭熄火。

陈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吹灭蜡烛,走到屋外,坐在台阶上,仰头望去,星空璀璨。

他至今仍然清晰记得,那个只肯认自己做半个徒弟的老师傅姓姚。去年暮秋时分的一个清晨,姚老头被人发现坐在一张小竹椅上,正对着窑头方向,闭了眼。不过如姚老头这般钻牛角尖的人,终究是少数。

世世代代都只会烧瓷一事的小镇匠人,既不敢僭越烧制贡品官窑,也不敢将库藏瓷器私自贩卖给百姓,只得纷纷另谋出路。十四岁的陈平安也被扫地出门,回到泥瓶巷后,继续守着这栋早已破败不堪的老宅,面对着差不多家徒四壁的惨淡场景,便是他想要当败家子,也无从下手。

当了一段时间飘来荡去的孤魂野鬼,陈平安实在找不到挣钱的营生,靠着那点微薄的积蓄,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前几天听说几条街外的骑龙巷,来了个姓阮的外乡铁匠,对外宣称要收七八个打铁的学徒,不给工钱,但管饭,陈平安就赶紧跑去碰运气,不承想那中年汉子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门外。当时陈平安就纳闷,难道打铁这门活计,不是看臂力大小,而是看面相好坏要知道陈平安虽然看着孱弱,但力气不容小觑,这是他这些年拉坯烧瓷锻炼出来的身体底子。除此之外,陈平安还跟着姓姚的老人,跑遍了小镇方圆百里的山山水水,尝遍了四周各种土壤的滋味,任劳任怨,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毫不拖泥带水。可惜姚老头始终不喜欢陈平安,嫌弃他没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开窍,远远不如大徒弟刘羡阳。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同样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刘羡阳短短半年功力,就抵得上陈平安辛苦三年的水准。

虽然这辈子都未必用得着这门手艺,但陈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前搁置有青石板和轱辘车,开始练习拉坯,熟能生巧嘛。

大概每过一刻钟,他就会歇息少许时分,抖抖手腕,如此循环反复,直到整个人彻底精疲力尽,才起身,一边在院中散步,一边缓缓舒展筋骨。从来没有人教过陈平安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来的门道。

天地间原本万籁俱寂,陈平安却听到一阵刺耳的讥讽笑声。他停下脚步,果不其然,看到那个同龄人蹲在墙头上,咧着嘴,毫不掩饰他的鄙夷。

此人是陈平安的老邻居,据说更是前任督造大人的私生子。那个大人唯恐清流非议、言官弹劾,最后孤身返回京城述职,把孩子交由颇有私交情谊的接任官员,帮着看管照拂。如今小镇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窑烧制资格,负责替朝廷监理窑务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里还顾得上官场同僚的私生子,所以丢下一些银钱,就火急火燎赶往京城打点关系去了。

不知不觉已经沦为弃子的邻居少年,日子倒是依旧过得优哉游哉,成天带着他的婢女在小镇内外逛荡,一年到头游手好闲,却从来不曾为银子发过愁。

泥瓶巷家家户户的黄土院墙都很低矮,其实邻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脚,就可以看到这边院子的景象,可每次跟陈平安说话,他偏偏喜欢蹲在墙头上。

相比陈平安这个名字的粗浅俗气,邻居少年的就要雅致许多,叫宋集薪,就连与他相依为命的婢女,也有个文绉绉的称呼——稚圭。

稚圭此时就站在院墙那边,她有一双杏眼,怯怯弱弱。

院门那边,有个嗓音响起:“你这婢女卖不卖”

宋集薪愣了愣,循着声音转头望去,是个眉眼含笑的锦衣少年,站在院外,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锦衣少年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容白皙,脸色和蔼,轻轻眯眼打量着两座毗邻院落中的少年少女。老者的视线在陈平安身上一扫而过,并无停滞,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稚圭身上,多有停留,笑意渐渐浓郁。

宋集薪斜眼道:“卖!怎么不卖!”

那锦衣少年微笑道:“那你说个价。”

稚圭瞪大眼眸,满脸匪夷所思,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宋集薪翻了个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白银一万两!”

锦衣少年脸色如常,点头道:“好。”

宋集薪见那锦衣少年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连忙改口道:“是黄金万两!”

锦衣少年嘴角翘起,道:“逗你玩的。”

宋集薪脸色阴沉。

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偏移视线,望向陈平安:“今天多亏了你,我才能买到那条鲤鱼,买回去后,我越看越欢喜,想着一定要当面跟你道一声谢,于是就让吴爷爷带我连夜来找你。”

锦衣少年拿出一只沉甸甸的绣袋,抛给陈平安,笑容灿烂,道:“这是酬谢,你我就算两清了。”

陈平安刚想要说话,锦衣少年已经转身离去。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白天自己无意间看到有个中年人,提着只鱼篓走在大街上,捕获的一尾巴掌长短的金黄鲤鱼正在竹篓里蹦跳得厉害。陈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觉得很喜庆,于是开口询问,能不能用十文钱买下它。中年人本来只是想着犒劳犒劳自己的五脏庙,眼见有利可图,就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非要三十文钱才肯卖。囊中羞涩的陈平安哪里有这么多闲钱,又实在舍不得那条金灿灿的鲤鱼,就眼馋地跟着中年人,软磨硬泡,想着把价格砍到十五文,哪怕是二十文也行。就在中年人有松口迹象的时候,锦衣少年和高大老者正好路过,他们二话不说,用五十文钱买走了鲤鱼和鱼篓,陈平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无可奈何。

死死盯住那对爷孙愈行愈远的背影,宋集薪收回恶狠狠的眼神,跳下墙头,似乎记起什么,对陈平安说道:“你还记得正月里的那条四脚吗”

陈平安点了点头。怎么会不记得,简直就是记忆犹新。

按照这座小镇传承数百年的风俗,如果有蛇类往自家屋子钻,是好兆头,主人绝对不要将其驱逐打杀。宋集薪在正月初一的时候,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然后就有条俗称四脚蛇的小玩意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里蹿。宋集薪一把抓住就往院子里摔出去,不承想那条已经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四脚蛇,愈挫愈勇,把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宋集薪给气得不行,一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陈平安院子里。哪里想得到,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看到了那条盘踞蜷缩起来的四脚蛇。

宋集薪察觉到稚圭扯了扯自己袖子。他与她心有灵犀,下意识就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重新咽回了肚子。

他想说的是,那条奇丑无比的四脚蛇,最近额头上有隆起,如头顶生角。

宋集薪换了一句话说出口:“我和稚圭可能下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路上小心。”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你可别趁我家没人,就肆无忌惮地偷东西。”

陈平安摇了摇头。

宋集薪蓦然哈哈大笑,用手指点了点陈平安,嬉皮笑脸道:“胆小如鼠,难怪寒门无贵子,莫说是这辈子贫贱任人欺,说不定下辈子也逃不掉。”

陈平安默不作声。

各自返回屋子,陈平安关上门,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他闭上眼睛,呢喃道:“碎碎平,岁岁安;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天微微亮,尚未鸡鸣,陈平安就已经起床。单薄的被褥,实在留不住热气,而且陈平安在烧瓷学徒的时候,已养成了早起晚睡的习惯。他打开屋门,来到泥土松软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气后,伸了个懒腰,走出院子,转头看到一个纤弱身影,弯着腰,双手拎着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顶开自家院门,正是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应该是刚从杏巷那边的铁锁井打水回来。

陈平安收回视线,穿街过巷,向小镇东面一路小跑而去。泥瓶巷在小镇西边,最东边的城门那儿有个人负责小镇商旅进出和夜禁巡防,平时也收取、转交一些从外边寄回来的家书,陈平安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信送给小镇百姓,酬劳是一封信一枚铜钱,这还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挣钱门路。陈平安已经跟那边约好,在二月二龙抬头之后,就开始接手这摊子买卖。

用宋集薪的话说就是天生穷苦命,哪怕有福气进了家门,他陈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宋集薪经常说一些晦涩难懂的话语,约莫是从书籍上搬来的内容,陈平安总是听不太懂,例如前两天宋集薪念叨什么料峭春寒冻杀少年,陈平安就完全不明白。至于每年熬过了冬天,入春之后有段时日反而更冷,他倒是有切身体会。宋集薪说那就叫倒春寒,跟沙场上的回马枪一样厉害,所以很多人会死在这些个鬼门关上。

小镇并无城墙环绕,毕竟别说流寇匪徒,就是小偷毛贼都少有,所以名义上是城门,其实就是一排东倒西歪的老旧栅栏,马马虎虎有那么个让行人车辆通过的地方,就算是这座小镇的脸面了。

陈平安小跑路过杏巷的时候,看到不少妇人孩子聚在铁锁井旁,水井辘轳一直在吱呀作响。

再绕过一条街,陈平安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读书声。那里有座乡塾,是小镇几个大户人家合伙凑钱开的。教书先生是外乡人,陈平安小的时候,经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着,竖起耳朵。先生虽然教书的时候极为严苛,但是对陈平安这些“蹭读书蹭蒙学”的孩子,并不呵斥拦阻,后来陈平安去了小镇外的一座龙窑做学徒,就再没有去过学塾。

再往前,陈平安路过一座石牌坊。由于牌坊楼修建有十二根石柱,当地人喜欢把它称为螃蟹牌坊。这座牌坊的真实名字,宋集薪和刘羡阳的说法很不一样。宋集薪信誓旦旦地说一本叫地方县志的老书上,称这里为大学士坊,是皇帝老爷的御赐牌坊,为了纪念历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与陈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刘羡阳,则说这就是螃蟹牌坊,咱们都喊了几百年了,没理由叫什么狗屁不通的大学士坊。刘羡阳还问了宋集薪一个问题:“大学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铁锁井的井口还大”问得宋集薪满脸通红。

此时陈平安绕着十二脚牌坊跑了一圈,牌坊每一面都有四个大字,字体古怪,显得各不相同,分别是“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气冲斗牛”。听宋集薪说,除了某四个字,其余三处匾额石刻,都曾被涂抹、篡改过。陈平安对这些懵懵懂懂,从未深思,当然,就算他想要刨根问底,也是徒劳,他连宋集薪经常挂在嘴边的地方县志到底是什么书都不知道。

过了牌坊没多远,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底下,有一段不知被谁挪来此地的树干,略作劈砍后,首尾两端下边垫上两块青石板,这截大树便被当作了简易的长凳。每年夏天的时候,小镇百姓都喜欢在这边乘凉,家境富裕的人家,长辈还会从水井里捞出一篮子的冰镇瓜果,孩子们吃饱喝足,就拉帮结派,在树荫下嬉戏打闹。

陈平安习惯了上山下水,跑到栅栏门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黄泥房门口停下,心不跳气不喘。

小镇外人来往得不多,照理说,如今官窑烧制这棵摇钱树都倒了,就更加不会有新面孔。姚老头在世的时候,曾经有次喝高了,就跟陈平安和刘羡阳这些徒弟们说,咱们做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官窑生意,是给皇帝陛下制作御用瓷器,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钱,哪怕当的官再大,胆敢沾碰,那可都是要被砍头的。那天的姚老头,精气神格外不一样。

今天陈平安望向栅栏外,却发现好些人在等着开城门,不下七八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镇当地百姓的进进出出,无论是去烧瓷还是做庄稼活,都很少走东门,理由很简单,小镇东门的道路延伸出去,没有什么龙窑和田地。

此时陈平安和那些外乡人,隔着一道木栅栏,两两相望。

那一刻,穿着自编草鞋的陈平安,只是有些羡慕那些人身上穿着的厚实衣衫。肯定很暖和,能抗冻。

门外那些人,明显分作好几拨,并不是一伙人,但都望向门内的清瘦少年,大多脸色漠然,偶有一两人,视线早已越过陈平安的身影,望向小镇更远处。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这些人还不知道朝廷已经封禁了所有龙窑还是说他们正因为知道真相,所以觉得有机可乘

有个头戴古怪高冠的年轻人,身材修长,腰间悬有一块绿色玉佩。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独自走出人群,想要去推开本就无锁的栅栏大门。只是在手指就要触碰到木门的时候,他猛然停下,缓缓收回手,双手负后,笑眯眯望向门内的陈平安,也不说话,就是笑。

陈平安的眼角余光,无意间发现年轻人身后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皱眉,有人讥讽,情绪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时,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汉子猛然打开门,对着陈平安骂骂咧咧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钱眼里了这么早就来催命叫魂,你赶着投胎去见你死鬼爹娘啊!”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对这些尖酸刻薄的言语,不以为意。一来生活在这个总共没几本书籍的乡野地方,如果被人骂几句就恼火,干脆找口水井跳下去得了,省心省事。二来这个看门的中年光棍,本身就是个经常被小镇百姓取笑打趣的对象,尤其是那些胆大泼辣的妇人,别说嘴上骂他,动手打他的都有不少。加上这人还极其喜欢跟穿开裆裤的小孩吹牛,比如什么老子当年在城门口,好一场厮杀,打得五六个大汉满地找牙,满地都是血,城门前整条两丈宽的道路,就跟下雨天的泥泞道路差不多!

他对陈平安没好气地说道:“你那点破烂事,等会儿再说。”

小镇没谁把这个家伙当回事。但是外乡人能不能进入小镇,中年汉子却掌握着生杀大权。

中年汉子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走向木栅栏门。

这个背对着陈平安的中年汉子打开门后,时不时跟人收取一个小绣袋,放入自己袖口,然后一一放行。

陈平安很早就让出了道路。八个人大致分作五批,走向小镇,除了那个头戴高冠、腰悬绿佩的年轻人,还先后走过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男孩穿着一件颜色喜庆的红色袍子,女孩长得粉粉嫩嫩,跟上好瓷器似的。

男孩比陈平安要矮大半个脑袋,跟陈平安擦身而过的时候,张了张嘴,虽然并没有发出声响,但是有明显的口型,应该是说了两个字,充满了挑衅。牵着男孩的中年妇人,轻轻咳嗽了一下,男孩这才稍稍收敛。

中年妇人和男孩身后的小女孩被一个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牵着,小女孩转头对着陈平安说了一大串话,还不忘对身前的同龄男孩指指点点。陈平安根本听不懂小女孩在说什么,不过猜得出,她是在告状。

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陈平安。

只是被人有意无意看了一眼,陈平安纯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如鼠见猫。

看到这一幕后,原本叽叽喳喳像只小黄雀的小女孩,顿时没了煽风点火的兴致,转过头不再多看陈平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脏了她的眼睛。

陈平安的确没见过世面,但不等于看不懂脸色。

等到这行人远去,看门的中年汉子笑问道:“想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想啊。”

中年汉子乐了,笑嘻嘻道:“夸你长得好看呢,全是好话。”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心想:“你当我傻啊”

中年汉子看破陈平安心思,笑得更加开心:“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让你来送信”

陈平安没敢反驳,生怕惹恼了这家伙,即将到手的铜钱就要飞走了。

中年汉子转过头,望向那些人,伸手揉着胡子拉碴的下巴,低声啧啧道:“刚才那婆娘,两条腿能夹死人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那位夫人练过武”

中年汉子愕然,低头看着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小子,是真傻。”

陈平安一头雾水。

中年汉子让陈平安等着,大步走向屋子,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摞信封,不厚不薄,约莫十封。中年汉子递给陈平安后,问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报。你信不信”

陈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摊开手掌,眨了眨眼睛:“说好了一封信一文钱的。”

中年汉子恼羞成怒,将事先准备好的五枚铜钱,狠狠地拍在陈平安手心后,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剩下五文钱,先欠着!”

小镇不大不小,六百多户人家,镇上穷苦人家的门户,陈平安大多认得,至于家底殷实的有钱人家,门槛高,泥腿子少年可跨不进去,一些个大户扎堆的宽敞巷弄,陈平安甚至都没有踏足过。那边的街道,多铺以大块大块的青石板,下雨天,绝不会一脚踩下去泥浆四溅。那些质地绝佳的青石板,经过千百年来人马车辆的踩踏碾压,早已被磨得光滑如镜。

卢、李、赵、宋四个姓氏,在小镇这边是大姓,乡塾就是这几家出钱设的,他们在城外大多拥有两三座大龙窑。历任窑务督造官的官邸,就和这几户人家在一条街上。

不凑巧,陈平安今天要送的十封信,几乎全是小镇出了名的阔绰户。这也很合情合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能够寄信回家的远方游子,家世肯定不差,否则也没那底气出门远行。其中九封信,陈平安其实就去了两个地方,福禄街和桃叶巷。第一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陈平安有些忐忑,放缓了脚步,竟然有些自惭形秽,忍不住觉得自己的草鞋脏了街面。

陈平安送出去的第一封信,是祖上得到过一柄皇帝御赐玉如意的卢家。陈平安站在门口,越发局促不安。

有钱人家就是讲究多,卢家宅子大不说,门口还摆放着两尊石狮子,等人高,气势凌人。宋集薪说这玩意儿能够避凶镇邪,陈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谓凶邪,只是很好奇等人高的狮子嘴里,好像还含着一颗圆滚滚的石球,这又是如何雕琢出来的陈平安强忍住去触摸石球的冲动,走上台阶,叩响那个青铜狮子门首,很快就有个年轻人开门走出,一听说是来送信的,面无表情,用双指拈住信封一角,接过那封家书后,便重重关上了贴有彩绘财神像的大门,转身快步走入宅子。

之后陈平安的送信过程,也是这般平淡无奇。桃叶巷街角有户名声不显的人家,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收起信后,笑着说了句:“小伙子,辛苦了。要不要进来歇歇,喝口热水”

陈平安腼腆地笑了笑,摇摇头,跑着离开了。

矮小老人将那封家书轻轻放入袖子,没有着急回宅院,而是抬头望向远方,双目浑浊。最后视线由高到低,由远及近,凝视着街道两旁的桃树,貌似老朽昏聩的矮小老人这才挤出一丝笑意,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一只颜色可爱的小黄雀停到桃树枝头,喙啄犹嫩,轻轻啁鸣。

留到最后的那封信,陈平安需要送给在乡塾授业的教书先生,其间路过一个算命摊子。身穿老旧道袍的年轻道人,挺直腰杆坐镇桌后,他头戴一顶高冠,高冠像一朵绽放的莲。

年轻道人看到快步跑过的陈平安后,赶紧打招呼:“年轻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抽一支签,贫道帮你算上一卦,可以帮你预知吉凶福祸。”陈平安没有停下脚步,不过转过头,摆了摆手。

年轻道人犹不死心,身体前倾,提高嗓门:“年轻人,往日贫道替人解签,要收十文钱,今儿破个例,只收你三文钱!当然了,若是抽出了一支上签,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钱;如果鸿运当头,是上上签,那贫道也只收你五文钱。如何”

远处陈平安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年轻道人已经火速起身,趁热打铁,高声道:“大早上的,年轻人你是头位客人,贫道干脆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坐下抽签,实不相瞒,贫道会写一些黄纸符文,可以帮你为先人祈福,积攒阴德。以贫道的能耐,不敢说一定让人投个大富大贵的好胎,可要说多出一两分福报,终归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陈平安愣了愣,将信将疑地转身返回,坐在摊子前的长凳上。

一朴素道士,一寒酸少年,两个大小穷光蛋,相对而坐。

年轻道人笑着伸出手,示意陈平安拿起签筒。陈平安犹豫不决,突然说道:“我不抽签,你只帮我写一份黄纸符文,行不行”

在陈平安的记忆中,好像这位云游至此的年轻道爷,在小镇已经待了至少五六年,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对谁也都和和气气的,平时就是帮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签,偶尔也能代写家书。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只簇拥着一百零八支竹签的签筒,这么多年来,小镇男男女女抽签,既没有谁抽出过上上签,也没有谁从签筒摇晃出一支下签,仿佛整整一百零八签,签签中上,无坏签。所以若是逢年过节,纯粹为了讨个好彩头,小镇百姓上十文钱,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烦心事,肯定不会有人愿意来这里当冤大头。若说这个年轻道人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倒也冤枉了人家。小镇就这么大,如果真只会装神弄鬼、坑蒙拐骗,早就给人撵了出去。所以说这个年轻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术、解签两事上。倒是有些小病小灾,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愈,颇为灵验。

年轻道人摇头道:“贫道行事,童叟无欺,说好了解签加写符一起,收你五文钱的。”

陈平安低声反驳道:“是三文钱。”

年轻道人哈哈笑道:“万一抽出上上签,可不就是五文钱了嘛。”

陈平安下定决心,伸手去拿签筒,突然抬头问道:“道长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钱的”

年轻道人正襟危坐:“贫道看人福气厚薄,财运多寡,一向很准。”

陈平安想了想,拿起那只签筒。

年轻道人微笑道:“年轻人,不要紧张,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以平常心看待无常事,便是第一等万全法。”

陈平安重新将签筒放回桌上,神情郑重,问道:“道长,我把五文钱都给你,也不抽签了,只请道长将那张黄纸符文,写得比平时更好一些,行不行”

年轻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点头道:“可。”

桌案上,笔墨纸砚早就备好,年轻道人仔细问过了陈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贯生辰,抽出一张黄色符纸,很快就写完了,一气呵成。

至于写了什么,陈平安茫然不知。

搁下笔,提起那张符纸,年轻道人吹了吹墨迹:“拿回家后,人站在门槛内,将黄纸烧在门槛外,就行了。”

陈平安郑重其事地接过那张符纸,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后,没有忘记把五枚铜钱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谢。年轻道人挥挥手,示意陈平安忙自己的事情去。陈平安撒开腿跑去送最后一封信。

年轻道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铜钱,弯腰伸手将它们搂到身前。就在此时,一只小巧玲珑的黄雀,从高空飞扑到桌面上,轻啄了一下某枚铜钱,很快便没了兴致,振翅远去。

“黄雀始欲衔来,君家种桃未开。”年轻道人悠悠然念完这句诗后,故作潇洒地轻轻挥袖,叹气道,“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啊。”

这一挥袖,就有两支竹签从袖子里滑落,掉在地上,年轻道人哎哟一声,赶紧捡起来,然后鬼鬼祟祟四处张望,发现暂时无人留心这边,这才如释重负,重新将那两支竹签藏入宽松的袖口。年轻道人咳嗽一声,板起脸,继续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他有些感慨,果然还是赚女子的钱,更容易一些。

其实,年轻道人袖中所藏两支竹签,一支是上上签,一支是下下签,都是用来挣大钱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平安自然不清楚这些奥妙玄机,一路脚步轻盈,来到那座乡塾馆舍外,附近竹林郁郁,绿意欲滴。

陈平安放缓脚步,屋内响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羔裘如濡。”随后便有一阵齐整清脆的稚嫩嗓音响起:“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陈平安抬头望去,旭日东升,煌煌泱泱。他不禁怔怔出神。

等他回过神,蒙学孩童正在摇头晃脑,按照先生的要求,娴熟背诵一段文章:“惊蛰时分,天地生发,万物始荣。夜卧早行,广步于庭,君子缓行,以便生志……”

陈平安站在学塾门口,欲言又止。两鬓微霜的中年儒士转头望来,轻轻走出屋子。

陈平安将书信双手递出去,恭敬道:“这是先生的书信。”

一袭青衫的中年儒士接过信封后,温声说道:“以后无事的时候,你可以多来这里旁听。”

陈平安有些为难,毕竟他未必真有时间来此听这位先生教书,他不愿欺骗先生。

中年儒士笑了笑,善解人意道:“无妨,道理全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你去忙吧。”

陈平安松了口气,告辞离去。

陈平安跑出去很远后,鬼使神差地转头回望。只见那个先生始终站在门口,身影沐浴在阳光中,远远望去,恍若神人。

如果没有去过福禄街或是桃叶巷,陈平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泥瓶巷的阴暗狭窄。不过他非但没有生出失落的感觉,反而终于感到心安。他笑着伸出双手,刚好掌心触碰到两边的黄泥墙壁,记得大概三四年前,他还只能双手指尖触及泥墙。

走到自家屋前,发现院门大开,以为遭贼的他连忙跑进院子,结果看到刘羡阳坐在门槛上,背靠上锁的屋门,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看到陈平安后,刘羡阳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陈平安身前,一把攥紧陈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压低嗓音道:“赶紧开门,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陈平安没能挣脱开这家伙的束缚,只得被拉去开了屋门。比他年长两岁且身体健壮的刘羡阳,很快就甩开陈平安,蹑手蹑脚地摸上了陈平安的木板床,将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听起了隔壁的墙根。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刘羡阳,你在干什么”

刘羡阳对陈平安的问话置若罔闻,约莫半炷香后,终于恢复正常,坐在木板床边缘,脸色复杂,既有些释然,也有些遗憾。

刘羡阳此时才发现陈平安正在做一件古怪的勾当,蹲在门内,身体向外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蜡烛,烧掉一张黄纸,灰烬都落在门槛外。貌似陈平安嘴里还念念有词,只是离得有些远,他听得不真切。

刘羡阳,正是一座老字号龙窑老师傅姚老头的关门弟子,至于资质鲁钝的陈平安,老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真正认下这个徒弟。在当地,徒弟没有敬拜师茶,或是师父没有喝过那杯茶,就等于没有师徒名分。

陈平安和刘羡阳不是邻居,双方祖宅离得挺远,之所以刘羡阳当时向姚老头介绍陈平安,源于两个少年有过一段陈年恩怨。刘羡阳曾是小镇出了名的顽劣少年,爷爷去世前,家里好歹还有个长辈管着,等到爷爷病逝后,十二三岁就人高马大不输青壮男子的刘羡阳,成了令街坊邻居人人头疼的混世魔王。后来不知为何,刘羡阳惹恼了一伙卢家子弟,结果被人死死堵在泥瓶巷里,结结实实一顿毒打。对方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下手从不计较轻重,刘羡阳很快被打得呕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户人家,多是在小龙窑讨碗饭吃的底层匠户,哪敢蹚这浑水。

当时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乐滋滋地蹲在墙头上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

到最后,只有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对着大街撕心裂肺地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听到“死人”二字,卢家子弟这才悚然惊醒,看到地上满身血污的刘羡阳已奄奄一息,那些富家少年郎总算感到一阵后怕,面面相觑后,便从泥瓶巷另一端跑掉了。

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非但没有感激那个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岔五就来这边捉弄戏耍。孤儿倔,不管刘羡阳如何欺负,就是不肯哭,让他愈发愤懑。只是后来有一年,刘羡阳眼见着那个姓陈的小孤儿,估计是实在扛不过冬天的样子,终于良心发现,于是已经在龙窑拜师学艺的他,便带着孤儿去往那座位于宝溪边上的龙窑。出了小镇往西走,大雪天的几十里山路,刘羡阳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那个长得跟木炭似的小家伙,两条腿分明细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么走到龙窑的姚老头虽然最后还是留下了陈平安,但对待两人却是天壤之别,对关门弟子刘羡阳,也打也骂,但瞎子也能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刘羡阳额头渗出血来,刘羡阳皮糙肉厚,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当师傅的姚老头,很是后悔。这个在徒弟面前威严惯了的闷葫芦老头,碍于面子不好说什么,结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刘羡阳,最后只得喊来陈平安,给刘羡阳送去一瓶药膏。

陈平安这么多年,一直很羡慕刘羡阳。不是羡慕刘羡阳天赋高、力气大、人缘好,而是羡慕刘羡阳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没心没肺,也从来不觉得独自活着,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刘羡阳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跟谁相处,都能很快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酒划拳。刘羡阳因为他爷爷身体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鱼掏鸟窝,无不娴熟;木弓鱼竿,弹弓捕鸟笼,好像什么都会做,尤其是在乡间田埂抓泥鳅和钓黄鳝这两件事,刘羡阳无疑是小镇上最厉害的。其实刘羡阳当年从乡塾退学的时候,那位齐先生还特意去找了刘羡阳病榻上的爷爷,说可以不收一文钱,但是刘羡阳死活不答应,说他只想挣钱,不想读书,齐先生说他可以出钱雇用刘阳羡当自己的书童,刘羡阳依然不肯点头。事实上,刘羡阳活得挺好,哪怕姚老头死了,龙窑被封禁,没过几天他就被骑龙巷的铁匠相中,开始在小镇南边搭建茅屋、炉子,忙碌得很。

刘羡阳看着陈平安将蜡烛吹灭,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平时清晨有没有听到过古怪的声响,就像……”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静待下文。

刘羡阳犹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脸红:“就像春天猫叫一样。”

陈平安问道:“是宋集薪学猫叫,还是稚圭”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不再对牛弹琴,双手撑在床板上,缓缓弯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离开床板,双脚离开地面。他的屁股悬在空中,撇嘴讥讽道:“什么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从小就喜欢瞎显摆,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稚圭’两个字,就胡乱用了,根本不管两个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摊上这么个公子,也真是上辈子作孽,否则不至于来宋集薪身边遭罪吃苦。”

陈平安没附和刘羡阳的说法。

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的刘羡阳冷哼道:“你当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帮王朱那丫头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说话了保准是宋集薪那个小肚鸡肠的,打翻了醋坛子,威胁王朱不许跟你眉来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断她的腿,还要丢到泥瓶巷子里……”

陈平安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刘羡阳的话语:“宋集薪对她不坏的。”

刘羡阳恼羞成怒道:“你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陈平安眼神清澈,轻声道:“有些时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尔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么地方县志,她看宋集薪的时候,经常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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