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年初二,周家显白天不吃不喝蒙头大睡,傍晚外出后彻夜不归。春节是他醉生梦死的狂欢天堂。
晚饭后卫生收拾停妥,思竹拎起随身包下楼。
她把识路的几个牌室挨个找,一直摸到最僻角处一间半地下室,里面男声女声融成了一锅粥。周家显背对大门一脚踩在条凳上,站起来抻长脖子吆喝,双手神乎其神合着几张纸牌来回搓动。露一点,再露一点,开!
一圈人纷纷把牌“啪啪”甩开在桌上。有人长吁短叹撒手,有人眉飞色舞抓钱。周家显这把牌显然没捞着,横着一脸肉叼起一支烟。杨思竹走上前去附他耳边,不动声色地说:“我要回家去。”
周家显直眉睖眼冷硬地连说三声“好”。
思竹极快地退了出来,在前面楼道口推出自行车便要骑上。一辆摩托轰轰地直杀在眼跟前,周家显瓮声瓮气:“我送你。”
她便坐上了摩托后座。两人近段时间很怪,外人看来没甚变化,私底下却难得家长里短地说句话。都似心中堵着气,都不主动下脸沟通,都等着对方服软认错。
新年最不缺的就是有人家的地方就有鞭炮声,还有摩托行驶所发出的的突突声。有这些震耳欲聋的声音一路相随,一路无语,也不觉怪异。出城后有一段路四周人家稀少,摩托像醉了酒般摇来晃去颠不动。
“没油了吗?”思竹心道,但不想问,由他折腾。
一会儿摩托车几乎横着从左到右在路面扭麻花,周家显像老牛一般“呼呼”喘粗气。
“怎么了?”思竹终于忍不住问。
“你不知道我喝酒了吗?”他痞塌塌地哼哼。
思竹一瞬火大,想骂人,想质问我叫你送了吗?饭都没在一起吃,鬼才知道你喝了酒!她从来没奢望过以正常人逻辑与他就某事理智沟通,以前是因为自己没感悟啊,后来是因为知道他没有一般人常态的思维。
就这样老牛拉车还打摆子,不出几分钟,也到了清塘村的上路口。杨思竹告诉自己忍耐加忍耐。
周家显现在是琢磨不透他女朋友的心思了。她明明憋了一肚子的话,他能感觉都是因为他,更能感觉她宁愿自己憋死,也不会抖露给他。
初相识的十九岁的思竹多明媚多爽朗的女孩子啊!到哪笑到哪,只要他爱好的,啥事都感兴趣。对她夸奖两句,恨不得心肝肺都掏给你。
但现在却处处流露怨气,还不屑说,动不动摆在脸上。不就是不喜欢他流连牌场吗?她从来就知道他所有熟悉的朋友些都是牌友啊!她不是一向表现得理解支持从来没像别的媳妇般吵闹撒泼吗?如今吃了哪门子的错药!
清塘村醒目的路标刺激了他。她是真没把自己当周家人,想回娘家就回。他心里恨恨地想,并有了种不可把控的愤怒和悲伤。
他当然巴不得她天天在自家守着,当他的定神针,让他可以心中有底徜徉在外。
黑夜助长了邪恶。他扳死了车把手,想着我反正是喝了酒的人,想着给谁点好看,他身子顺着车就往地上倒。他到底脑袋不清醒,低估了摩托的笨重和棱角,摩托砸地轰隆隆,自身哪儿都感觉疼。
思竹摔了个猝不及防,屁股磕地上裂成了几瓣儿,手掌心手肘拐蹭擦得火烧火辣的。她眼泪哗哗地无声流。愤怒——远多过疼痛!
摩托熄火了,近处黑影幢幢,只有坡脚下清塘村那一片山洼散发出温暖的光晕。那是家的召唤啊!她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我要回家”这个念头,挣扎着站起,木然地迎着家的灯光跌跌撞撞走去。
自从摩托倒地人摔倒后,思竹咬牙一声未吭。周家显却没断过“哎哟、哎呦”的呻唤声,并随着她的离去越唤越大声。
他的呼唤是挽留、是失望大于疼痛。思竹弃他不顾的冷漠让他大受打击。她为什么这般心狠?她几时变得近乎于不顾他的死活?她变成了钢铁嘴,现在一句软话都没有的,卖萌撒娇是多久前的事了?
如果她今晚语气温和些,或者撒点娇说想回家去看爸妈了,我岂会这样?而她只是平静地通知“我要回家”。不要求送不考虑年节后面他一个人怎么过,她表现出完全无须征求他的意见。
逼得他既然不愿口头相求,凭他简单粗暴的世界观就只能使出这些莽撞的手段让她因善良而服软原陪他回到周家。
他喝醉了酒啊,他摔倒了不停地在呼痛啊!她为什么能无事人一样不关心他不留下来?春节期间,他还需要她陪同走访几家亲友,他在牌桌上可以向别人炫耀有个她。他不能让家人更或旁人察觉他和她之间已生间隙!
够优秀的她的存在才能向周围人证明他不是一无是处!但她怎么一点也不心疼他了?他只是想让她明白自己因她而伤心难过了,才以至于有了这次事故。他掌握了尺度让摩托在蜗行中倒地,她最多跟平地磕一下般无关紧要。她连哼都没哼一声,能轻轻松松爬起来就走。
但她冷酷地置他不顾了。不过问他有无受伤,不把细审视他一番,不搀扶他起身,片语不交待,就那样弃下黑暗中悲催呻吟的他,绝情而去……
四月春光烂漫时,蒋小芸各种凑把宿舍买了下来。她心情敞亮,每天把小居室收拾得纤尘不染。这日周末,她在隔间洗衣服,感觉有来人,便加快手下动作,还朝外喊着话儿:“范老师啊?等我一等,马上好。”
整条楼道的房间没必要都不会关门闭户,要好的同事些可以随时串门。她以为是约好一同出去逛街的范老师来催她。未听见回话便探出头,却见玉树临风的孟东植手搭在床沿对她绽开温润的笑容。
水哗哗响,从台盆往下淌,小芸下意识失去所有感知,无措呆立。
孟东植快步冲上来,伸长胳膊把水龙头关上了。空间狭小,两人难免耳鬓相擦,她心跳加速,双耳发烫,身子也开始抖。东植叹了口气,揽住她肩头,感觉她一缩,便侧身把她让了出来:“你歇一会,我来。”
他便把水池里小芸的衣服看一看,仔仔细细揉搓着。还把地面积水扫尽,端着衣盆出来。
小芸接过衣盆去走道东头晾好,特意走进范老师的寝室抱歉到:“范老师,要不我们下午再一道出去?”
“没事。”范老师急忙扬手回答,笑眯眯地:“陪男朋友要紧。”小芸笑笑也不分辨,回自己家了。
东植坐在室内桌旁的椅上,从她一回来,眼神温温就罩着她。平时小芸把床沿当座,现在坐在了条凳上,这种条凳是教室的标配。东植把椅挪近了,手一抬便握住了她的手。两只手透了水都有些凉,握了片刻已蓄暖,小芸挣挣,把手收了回来。
“这间屋子很温馨,”他四处打量:“你欠了些钱吧,我给你带了五千来。”
小芸不置可否,只问:“你到这来干嘛?不挺忙的吗?现在咱什么关系也没有,没必要彼此花费时间的。”
“我很想你,”他激动地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倾吐相思:“我上班,睡觉,有时在最人多热闹时,没有征兆的突然就会想同时的你在干什么。想我们以前在一起多纯洁、多开心……”
小芸一直强绷的坚强瞬间瓦解,晶亮着眸眼无限希冀地问:“那你是不是后悔了,还想和我在一起?”
他怔怔,嗫嚅道:“好久没看见你了,我就想看看你。”
“呵——”她一声自嘲,像学生一般规矩坐:“那你看见了,可以回了。”
“我——”他有些慌乱:“我很多胡思乱想,我在想以后你会结识别的男人,被人家抱在怀里,我受不了……”
小芸霍地站起身,小脸气白了,压低声音:“你请回吧,别再来了,我没义务活成你的记忆石。”
他还在诉说:“小芸,你暂时别再开始另一段感情好吗?张局明年就退休了,我拖着和他闺女只订婚不结婚,好歹评个正处。到后面我要和你结婚!小芸,我是爱你的,我现在只想娶你!”
小芸和他校园恋爱时,就暗暗羞涩地幻想过自己成为他新娘的样子,他终于向自己求婚了,没想到却是这般利弊权衡的不堪。
两人当下僵在那里。他在忐忑地等回答,她在做脆弱的挣扎。
桌上立有一个小相框,小芸和张嘉嘉并肩在一棵粉色樱花树下站立。张嘉嘉是个美丽的侧影,小芸露出半张光洁的脸,稚嫩而柔和。看过这张照片的人无数,但只有他俩知道,照片显现不出来的是谁在为青春的她们定格留照。
两人都痴痴看着,东植右手仔细在相框上描摹,低声细语:“从那一刻起,你就像搬了一张床,在我心里搭了房。现在拆拆卸卸,割骨拉肠。”
“不如说是脱胎换骨,重获新生吧。”
“你嘲笑我?是的,我活该。”
“不是的,毕竟一起走过一段美好年华,我嘲笑你,就是嘲笑同路的自己。你——保重吧。”小芸把门挡得开开:“你该走了。”
孟东植深呼口气,挺挺胸,最后再眷念地望小芸一眼,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一步一步踏出门去。
小芸背靠在门扉上整个人这才松懈下来。她静静捕捉着“哒哒”的脚步声远去、消失,飞速地跑向自家后窗户,把窗帘撩起一角。
楼下林荫道中还是那俊逸的熟悉的身影,大步流星一晃而过。人生最不缺少的就是——各种离别源源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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